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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房女士把包裹拿給我的時候,一邊用迷惑的眼神搜尋著我的臉,一邊用她速度很快、卻充滿節奏感的葡萄牙口音,像唱花腔女高音般宣稱:「為了送這個包裹,郵差來過三次了,馬蛋,這是從台灣來的禮物吧?他一直抱怨按電鈴都沒有人應門,我想妳應該是出門買菜去了。妳沒有聽到電鈴響嗎?真可惜,郵差先生真是個俊美的小子啊!」

 

有一次從街上回家,就在公寓大門遇見了郵差,那的確是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有著修長體態和一張電視上的香水廣告模特兒般的臉孔,散發著充滿雄性賀爾蒙的獨特魅力。但是,我真的沒有聽到電鈴響。一個富有雄性賀爾蒙的的郵差按電鈴可惜沒有比其他人大聲,所以我錯過了。

 

錯過的事不只俊美的郵差。丈夫抱怨中午打電話回家沒有人接、外面突然下起大雨淋濕了晾曬在陽台上的衣服。接著越來越多的抱怨,鄰居抱怨我家的收音機太大聲、丈夫抱怨我沒有聽到他呼喚、朋友抱怨我在超級市場沒有聽到她打招呼……。有一次,過馬路時甚至沒有聽到喇叭聲音而差點撞上衝過斑馬線的汽車。

 

困擾一再的發生,我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否和別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直到十月初的一堂法文課上,年邁的海倫娜女士移動她龐大的身驅來到我的座位邊,遞了一張紙條,上頭寫著:「親愛的Yvonne,能不能請妳為大家讀一遍課文?」我下意識伸手碰了一下左耳裡面塞著的助聽器,緩緩的讀完課文,納悶著才剛換過新電池,怎麼會沒有聽到教授點名?

 

當然!我是半個聾子,而且已經用一隻耳朵生活了25年。四分之一個世紀以來,這隻耳朵幫我收取外界的各種聲音,包括統治者恫嚇的威脅、傳播媒體的無恥謊言、土地上人民的憤怒,還有唱盤上旋轉著的紀露霞的歌聲、公園裡孩子們歡樂喊叫的聲音、和丈夫一句句深情的Je t'aime。雖然漫長歲月已經聽不到海潮和鳥叫,但是五年的異國生涯夜裡總能聽到丈夫酣睡的鼾聲,透過改裝過的電話也能聽到遠方家人親友的問候,這些讓我確定自己沒有被世界遺棄,如果這些聲音消失了,世界將會多麼的寂靜?

 

害怕失去聲音的恐懼有時像怪獸攫般盤踞在惡夢裡。有時從惡夢中驚醒,會緊緊依偎著枕邊人傾聽他規律的打鼾聲,彷彿要確定他是否還活著。其實應該是想從確定他還活著來確定自己還活著。透過聲音我才知道自己和世界仍然存在。

 

如果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究竟是我死了,還是世界死了?

 

丈夫焦慮的尋問了專科醫師,並且掛號讓我去做了檢查。那是一個深秋的午後,巴黎的陽光從窗戶灑落在候診室的光象牙木地板上,我裹著厚大衣踱進測驗間,眼角垂了幾滴淚水。醫師遞過來一副耳機要我戴上,說明測試方法是當我聽到任何聲音時立即按一下警手邊的警示器。我努力豎起左耳想要抓住任何出現在耳機裡的聲音,不由自主弓起身子像一隻面對敵人的貓。嗶!嗶!嗶~!即使細微到幾乎聽不到的聲音也不能放棄,反射作用馬上按下警示器,寒意逼人的季節我卻因為緊張而感覺全身燥熱。接著同樣折騰了右耳,總算完成測試。回到辦公室,醫師交給我們聽力測試圖表,上面用紅、黑二種色彩標誌著線性,他解釋說經過計算後證實病人已經失去75%的聽力。他建議再配戴另一只助聽器,儘管不一定有多少幫助,這是唯一能做的事。

 

殘障,我想到這個象徵肉體缺陷的字眼。

 

我一直能接受自己是殘障者的事實,但是不願意失去生命中僅存不多的聲音。即使模糊不清的片段都是無比的珍貴。靠著這些片段和對方的唇型,我可以準確猜測別人的話語。

 

為了讓我能夠留住更多的模糊不清的片段,技師很有耐性的幫我選擇了一個新型助聽器,一再測試、調整後,我終於在聖誕節前夕塞著兩耳的助聽器離開醫院,丈夫牽著我的手走回家。一路上我像個孩子般興奮,不停的喊著「我聽到汽車的聲音了」。叭!叭!怎麼這樣吵雜呀?路旁人群的吼叫聲、孩子的奔跑聲,和我以前的世界不一樣。你們的世界真有趣呢!轉進巷子時候,空中飄起了雪花。丈夫突然停下腳步,撫摸著我的二隻耳朵問:「親愛的,妳聽到下雪的聲音了嗎?」

 

23日晚上,在廚房裡忙著剝栗子做樹幹蛋糕時正要打開窗子讓冷空氣進屋內,一眼瞥見樓下郵差的腳踏車停在公寓門口,知道他來送小月曆了。每年這個時候郵差上門送月曆,人們會給小費感謝他一整年的辛苦。我飛快跑到臥房拿了張鈔票,然後耳朵緊貼著家裡的大門,果然,從門上的貓眼洞看到郵差出現,當他按下第一聲門鈴時我就開門了。這位讓社區女士們期待的郵差帶著迷人的笑容站在門口,手上捧著一疊有漂亮圖片的小月曆。我挑選了一本印著小狗的月曆,遞給他20歐元的鈔票,祝福他聖誕節快樂。

 

隔天早上當出門買菜時正巧門房女士在除雪,忍不住愉快的告訴她已經收到郵差的月曆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穿過她的耳朵跟著雪花飄舞……

  

──TGB通訊》124(2010/1)


原出處:作者部落格土地上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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