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五

七月到了。七月裡最美的風景是陽光、花朵和女人。這是歐洲最溫暖最美麗的季節。女士們都不吝惜展示當季最新的時尚,把巴黎的街頭粧點的花枝招展。

 

今年夏天流行蛋糕裙,一層接著一層,像結婚蛋糕,像佛朗明哥舞者穿的西班牙長群。設計師把它搭配上八公分高的船底鞋,確實讓女人們搖拽生姿,或者搖搖欲墜。

 

今天我上街去買菜,遠遠就看見年約80的老太太,一身優雅的荷葉邊上衣配蛋糕裙,腳蹬著踩高蹺一樣的船底鞋迎面走來。她佩帶了五彩繽紛的大型項鍊遮掩了乾癟的胸頸,頭上頂著美容院精心梳理的法國髻,佈滿皺紋的臉上畫了精緻完善的妝,優閒地向對她行注目禮的人們微笑。

 

有點擔心她摔跤。可是我更羨慕她能夠忘記年齡,依然享受著身為巴黎女人的權利與樂趣。

 

之六

廚房的洗碗槽剛好在窗下,面向著對街建築物的四樓。每天吃過晚餐後,我戴著橡皮手套洗鍋子刷碗筷,會打開窗子望望外面的街道。

 

對街四樓的房間裡住著年約半百的女人。她在窗上掛了一層白色薄紗,就像這條卡諾路上的其他窗子一樣,窗外矮欄杆圍住了一盆開的艷麗的雛菊。我們經常在社區超市不期而遇,也經常在街角擦肩而過,卻從來沒有打過招呼。

 

女人有一張東歐人的臉孔,她蓄著一頭波浪捲曲的長髮,染過又退色了。而吸引我注意的是那雙貓似的綠眼睛。綠色眼睛很少見,總是讓我想起生橄欖。我們碰面時,我忍不住想要看看她的眼睛,想從它們的深處讀出一些故事。生命都有許多故事,適合每張臉的故事。

 

有一天,我站在窗前發呆,凝視著寂靜的天空。野鴿子掠過屋頂,像風箏一般逐漸遠去。雲朵們緩緩流動。猛一回神,發現女人正在薄紗後面盯著我。知道我發現她後,她笑了,好像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然而,我捕捉到了那抹笑容裡的無盡滄桑。一種屬於流浪者特有的滄桑。

 

之七

來巴黎結婚後搬進了這棟樓。樓裡有20來個單位,住著20來戶人家。

 

第一次去地窖,就在電梯口遇到了奧黛莉。她熱情地給了我一個貼頰吻。然後消失在三樓的一扇門後。就這樣,我認識了我的鄰居。

 

因著某種精神方面的疾病,奧黛莉在生完兒子後離婚了。她獨居在一房一廳的小公寓裡,靠父母的接濟和社會福利金過日子。

 

有一天下午,奧黛莉邀請我到她家喝咖啡。我烤了檸檬蛋糕當作伴手,還提著一盒母親從台灣寄來的月餅。女主人盛裝迎接,興奮之情難以形容。她用法語夾雜著英語介紹著相簿裡面一張張的照片,和世界上任何一個做母親的同樣驕傲。

 

從照片中看到奧黛莉的兒子已經長成英挺俊帥的青年,眉嘴輪廓像極了母親。少女時代的奧黛莉是個真正的美人。不得不由衷的讚美她呵!親愛的,您好美啊!美麗的女人!她握著我的手,眼角閃著淚光告訴我,我是她在這棟樓裡唯一的朋友,因為大家都知道奧黛莉是瘋子。連兒子也只有在聖誕節才來看她呀!

 

喝完咖啡後,我告辭回家準備料理晚餐,承諾還會再來一起聽音樂,而且我很喜歡她種在陽台上的茶花。奧黛莉顯得依依不捨,緊緊擁抱住我抽泣。

 

門打開了,我起身要跨出門外。她突然慌張地說:啊!別讓樓裡的人知道妳和我做朋友,他們會嘲笑妳的。大家都知道我是個瘋子。

 

進入電梯間我再也忍不住讓自己痛哭出聲。

 

此後,我經常在某個午後悄悄地去按奧黛莉的電鈴,有時給她帶去一本書,有時是幾塊餅乾。我們坐在她的小客廳裡聽葉笛‧皮亞芙的歌聲,看著窗外的陽光逐漸暗去。

 

之八

阿蓮娜來了之後,我不再是這個法語班唯一的亞洲人了。

 

她和我長得很像,老師法蘭莎小姐因此經常喊錯我們的名字。我試著用自己有限的法語告訴法蘭莎小姐和班上的同學,阿蓮娜的國家菲律賓離我的國家台灣不遠,我們的島嶼原住民同樣屬於南島語系,所以我們有一部分共同的祖先。而在二百年前我們的祖先都曾經被歐洲的西班牙殖民過,我們有著很接近的血緣呢!

 

血緣相近的二人,就像姐妹一樣親近起來了。

 

30歲不到的阿蓮娜活潑熱情,笑容像陽光般燦爛。她喜歡畫著粗黑的眼線,佩帶美麗的大型耳環,綻放著迷人的南國風情。

 

班上舉辦派對時,大夥兒愛死了她貢獻的椰奶烤年糕。印度籍的男同學開了葡萄酒,喝了二杯後聽到音樂響起,阿蓮娜隨即跟著節拍搖晃著身體,縱情地跳起舞了。波蘭來的女孩、秘魯來的男孩也加入狂歡的陣容,頓時整個教室都在旋轉,隨著拉丁音樂旋轉,隨著阿蓮娜旋轉。

 

下課後我們一起離開教室,沿著種滿梧桐樹的街道散步。街道二旁的商店佈置精美的櫥窗展示著昂貴的春裝和珠寶,吸引過路人貪婪的目光。不跳舞的阿蓮娜很安靜,甚至有點兒憂傷。她用著低沉、宛如來自來靈魂深處的聲音,輕輕地說出自己的故事。

 

熱情美麗的菲律賓女孩阿蓮娜在故鄉有六個孩子,他們分別屬於四個不同的父親。最大的孩子出生時,她才16歲呢!那些男人走進她的人生又離開了,沒有任何一個在阿蓮娜的手上戴過戒指,他們留給她的只有骨肉和回憶。為了撫養六個孩子,阿蓮娜輾轉在許多地方工作,擔任女工、保母等職務,辛勤地勞動卻沒有辦法餵飽六張嘴。於是,透過同鄉的介紹來到巴黎做看護,這裡的薪水比在故鄉賺得多。

 

但是,我很難過啊!我無時無刻不思念我的孩子們。她幽幽地訴說著。我母親幫我帶孩子,我要寄錢回去養一家人哪!有時候我覺得生命好沉重~,什麼都不要想~。

 

是啊!什麼都不要想,或許生命就不會這麼沉重了。跳舞吧!親愛的阿蓮娜!

 

──TGB通訊》120(2009/9)


原出處:作者部落格土地上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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