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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部落的夜晚總是來得特別早。還沒六點半,山邊就一片漆黑。沒有7-11,沒有星巴克,當然也沒有通宵達旦的地下社會。

 

看了看書櫥前掛著的格瓦拉圖像:紅色的兩條橫幅分置上下,中間是純潔的白色,切的眼神顯得特別銳利。

 

拿了厚重的《資本論》出來,我知道:沒有堅實的理論基礎,就沒有強而有力的實踐。在台北時,就是不了解這點,才會被那些自稱是社會主義者騙得團團轉。不過沒關係,因為曾經有前輩提醒:所有的解放運動都要有從零開始的打算。

 

突然之間,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趕忙將門打開,原來是一位剛轉來學生的阿婆。

 

「老師,不好了!」阿婆臉上帶著驚惶的面容:「阮彼個孫仔,四界佇厝放尿,koh差一點用lài-tah(打火機)燒厝,chit-má(現在)知影走去兜位覓起來啊!」

 

這個學生來自單親家庭,媽媽是印尼人,來到台灣染上打麻將的習慣,管也管不動他,進出少年隊已經好幾次,最後乾脆將他送到偏遠的阿婆家,讓他自生自滅。自幼已經習慣繁華的都市,哪有辦法一下子適應寂寥的山區生活?

 

「阿婆,妳別急,先回去等。」把外套穿上:「我騎摩托車到處找找看。」

 

「老師,多謝你neh!」

 

來到部落近半年,第一件事工就是把環境弄熟,這是社團學長傳承下來的生存守則,因此即刻畫了張簡便地圖,按著地圖搜尋,果然不到一刻的時間,就讓我發現逃家的孩子。

 

「徐奇照,你要去哪裡?」學生嚇了一跳,瞇著眼看著大燈:「老師,你怎麼有辦法找到我?」

 

「呵呵。」我將摩托車熄火,拍著他的背,找個地方和他一起坐下來:「是不是不習慣這裡的生活?」學生點點頭:「這裡沒有第四台、沒有網咖,連晚上肚子餓想出去找個地方吃東西都沒有,我真的快受不了了!」奇照將他滿腹的怨水一股腦兒傾吐出來。

 

抬起頭來,看見滿天的繁星,和都會的閃爍霓虹,這不知道珍貴幾百倍呢!可惜奇照還無法理解這個道理。

 

「老師知道這裡和台北的生活差很多,一開始我也無法適應這裡的環境。」奇照一臉不可思議的樣子:「真的嗎?」我笑著點點頭:「不過,人生總是會經歷許多過程,今天我們的經驗,可能是明日受用無窮的寶藏。」

 

「是這樣嗎?」

 

「嗯。」

 

「還有,」我站了起來:「你想想,阿婆那麼疼愛你,你突然間失蹤了,她會不會很著急?」奇照低頭不語。

 

我牽著奇照的手,讓他坐在摩托車後座:「以後你有什麼需要或困擾,可以直接和老師講,老師會盡力幫你解決的。」

 

「嗯。」奇照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將奇照送到他家後,阿婆不住地道謝,我則表示這是份內應做的事;回到學校宿舍後,繼續翻開《資本論》閱讀。

 

2

今天學校發生一件很有趣的事:穿堂跑進一條響尾蛇,馬上被工友先生抓住。晚上,學校的老師、教職員和一些家長,愉快地喝著蛇湯。有一位家長對我說:「林老師,你來部落這麼久,還沒打過飛鼠哄?」

 

打飛鼠?那是什麼東東?

 

「來,明天到我家,族人剛好要上山打飛鼠。」我一面喝著蛇湯,一面歪著頭;對明天的事情好奇不已。

 

與族人相約的時間到了。一個看似頭目的人鏗鏘有力地說:「今天的行動,一切歸我指揮,如有違反,按族規處置!」邀約的家長對我說:「老師,你是第一次來,跟著我就對了!」

 

接下來,每人分配一隻獵槍,族人們沒入漆黑的山裏。寂靜的山林偶爾傳出貓頭鷹的叫聲,卻完全聽不到族人的腳步聲。

 

天!黑夜裏紅光一閃,槍聲四起!只見飛鼠如雨滴般從樹上掉下來。族人們帶著勝利品回到部落,女人和小孩都興奮地跑出來,拿著烹煮用具和小米酒,大家開懷地唱歌喝酒。

 

那位看似頭目的人走過來和我敬酒:「林老師,這次你雖然沒有開槍,但是敢和我們一起上山,就表示你是一位勇士。來,我敬你,乾!」

 

我的學生們紛紛跑過來,手牽手圍著我唱山歌。

 

3

晴朗的假日,我通常會騎著腳踏車,到部落或鎮上逛逛。正在閒晃時,突然看到任教班級的一位學生。這個學生雖然讀國一,但實際上的年齡已是國三。因為人高馬大,成為一年級的大哥,連國三生也畏懼三分。

 

「劉錫銘!」我叫住了他。學生轉過頭來瞄我一眼,懶懶地說:「幹什麼?老師。」我將腳踏車立好,道:「怎麼了?說話有氣沒力的?」錫銘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吐出來:「沒什麼呀,只是兩天沒吃飯而已。」

 

部落的很多小孩,都是單親家庭或隔代教養。如果爸爸或媽媽不在,或者阿公阿嬤上山採金針(通常要十天半個月),有些學生只能靠學校的營養午餐度日,假日就得餓肚子。

 

「喔,這樣呀......」我望著一百八十公分的他,真的很難想像在生理期最需要食物的時候,竟然無人照料。「那老師請你吃香腸好嗎?」學生的臉色露出微笑:「真的嗎?好呀!」

 

師生倆吃完香腸,我又帶他到紅瓦屋吃飯。除了飯菜外,我還叫了兩罐啤酒和稻香綠茶,這是現在部落最流行的喝法。我將綠茶放在他桌前,啤酒放在我這邊。學生露出狐疑的眼神:「老師,為什麼要這樣放?我們喝酒都公開的喝,連條子都不敢管我們呢!」我挾了一口菜,慢慢地嚼著:「我是在教你社會上保護自己的方式,以後你出社會才不會吃虧。」

 

話題聊開之後,學生敞開心胸和我說了很多事:他的爸爸是去雲林工作被炸死的,哥哥很早就混幫派,因為殺人被判十五年徒刑,他還有很多小弟都是我的學生......。之後,每逢假日時,我就會帶著他們去撞球場玩,晚上如果學生玩累了,就直接躺在我的宿舍睡覺。

 

不過,這些舉動讓學校某些老師很不以為然,說我不在時,他們都會到我宿舍吸毒。這件事後來鬧到了校務會議。當老師們正在討論要如何處罰學生時,校長說了一段話:「你們要體諒劉錫銘,他的生理年齡和他的年級並不相配,心理上本來就會有衝突。這年紀的孩子多少都會歷經這樣的衝突,我哥之前也是在這條路上繞了一圈,後來兄弟兩人抱頭痛哭一場。」頓時,鴉雀無聲。

 

4

隔天,我被叫進校長室。

 

「林老師,」校長掩闔上卷宗:「我要你接一個導師班。」

 

我有點驚訝,斷續地說:「校長,這樣好嗎......?我不過是代課老師......。」

 

「呵呵,沒關係。」校長示意我坐下,遞了根煙:「教育是百年樹人的工作,我有觀察你的輔導技能,再加上豐富的社會歷練,要領導一個班級絕對沒問題。」豐富的社會歷練?我心中暗喊:「不好!」

 

校長看到我的表情,笑著說:「其實你來學校的第二天,人二就把你的資料送給我了:學運、工運、台獨運動、階級運動......,戒嚴時期,每一項都能判你死刑......。」果然不出所料,這下又得換學校了。

 

「不過,」校長吸了一口煙,緩緩地吐出來:「時代在變,教育的思維也必須改變。很多老師安逸的日子過太久,就忘記他們投入教育志業的初衷。」我喘了一口氣,看著校長:黝黑的皮膚映襯著堅毅的眼光,也許他真是我生命的貴人吧?

 

「希望你好好幹,不要讓我失望。」

 

「嗯。」

 

接到新的導師班後,我立刻把學生的家長資料整理好,一一前去家庭訪問。

 

[編註] 此文是長昇的未完成稿,200925日開始發表於他的部落格上,第四小節完成於614日。

 

──TGB通訊》125(2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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