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的冬天，下第一場雪那個晚上，瘦小的身影從半掩的門縫鑽進教室裡來，立刻就被法蘭莎小姐的眼尾逮住了。
法蘭莎小姐擱下白板上寫了一半的句子，拉開嗓門向大家介紹：「這位是沙米先生！他是……」話還沒說完，沙米先生緊接著補了「摩洛哥人」，頓時全班哄堂大笑。會笑是因為這個法語班除了老師法蘭莎，我們都是離鄉背井的外國人，聽到「摩洛哥人」勾起了鄉情，笑聲其實是一陣惆悵啊！
那天剛好坐我旁邊位置的日本人川口缺席，沙米就成了我的鄰座。
上課的時候，我們要抄寫法蘭莎小姐講解文法的題目，沙米總是低著頭。剛開始我以為他寫得非常認真，慢慢的發現沙米在描繪。是的，沙米用枯枝般的手拿著鉛筆，描繪著a、b、c、d 字母。他抬起頭靦腆的看了一下，指著筆記本告訴我這對他很困難。
摩洛哥曾經是法國的殖民地，沙米說著一口流利的法語，卻不會寫字。我理解的接過他的筆記本，從此負責幫忙抄寫功課。
「摩洛哥人」沙米在一家賣couscous的餐廳工作。這個長相不算起眼的男人有著極大的熱情，他略為下垂的眉毛儘管帶著天生的憂傷，嘴角努力揚起一抹讓人懷疑剛哭過的微笑。那種微笑經常出現在街頭清道夫和許多卑微的人的臉上。
熱情的沙米每個禮拜四晚上帶一壺滾燙的薄荷茶到學校來，大家都會分到一杯香濃的阿拉伯傳統飲料，讓我回味起幾次的沙漠旅行。不止這樣，有時候他還會帶給我用鋁箔紙包著的烤羊腿。「很抱歉！這是餐廳賣剩的……」。「摩洛哥人」沙米總是這樣說。
下課後，我們這群外國人在學校門口互相擁抱，交換貼頰禮，等待下次再見。沙米租的房間離我家不遠，我們沿路聊著回家。沙米訴說如何離開在無垠的沙漠岩洞中的家來到法國，他沒有太多夢想，只希望找到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有機會成家立業。他說，「妳知道我們窮人沒有夢想的權利。」我當然知道。親愛的沙米，我當然知道魯賓遜最大的夢想也只是找到一座足以活下去的島嶼。
我告訴沙米，很久以前一次遙遠漫長的旅途中，遇到一位來自敘利亞的沙漠之子，我們在邂逅的島嶼上共同編織了一個愛情的夢想，屬於二個流浪者的夢想。而這個刻骨銘心的夢想，在旅行結束後各自塵封進流浪著的生命記憶中了。啊！那時候我們多麼深愛彼此啊！一個基督徒和一個穆斯林，一個海洋的女兒和一個沙漠的兒子……。
「敘利亞人結婚了嗎？妳遺憾嗎？」沙米問道。我想是的，我們各自都擁有家庭了。偶爾我還會收到不知道他從哪裡寄來的寫了幾行字的電郵，永遠的「Yvonne, I love you forever」。但是，我遺憾嗎？我不知道啊！對命運感到遺憾嗎？！
去年夏天吧！有一回下課後，沙米神秘兮兮的約我去他工作的餐廳。他說需要我分享一個喜悅。於是，我找了時間帶著巧克力去拜訪。原來，沙米的喜悅來自一個阿爾及利亞女孩！這個沙漠之女的象牙白的臉孔上，深邃的大眼睛覆蓋著兩排駱駝般濃密的睫毛，能夠激起愛人探尋愛的秘密。
那天，等顧客都離去後，我們舉杯慶祝這個美麗女孩和沙米的幸福。喝了酒的沙米滔滔不絕說了許多計畫，等他存夠錢要換租大一點的套房、要回故鄉給法蒂瑪辦婚禮、要讓妻兒過好日子……。興奮的氣氛讓我掉進回憶裡，想像一個自己錯過的穆斯林婚禮。馴服外，我們還能對命運說什麼？
一整年，「摩洛哥人」沙米沉浸在幸福裡，連鑽進教室的步伐都輕盈起來，嘴角揚起的笑變得甜蜜開朗。法蘭莎小姐和同學們都知道這個小個子男人戀愛了。大家等著參加摩洛哥那個岩洞的家庭婚禮。大家不時要沙米代為向法蒂瑪問候。世界上沒有比愛情更能振奮人心的事了！
十月，放完暑假後我回到學校繼續每個禮拜的法語課。但是連續幾次鄰座的椅子是空的。大伙納悶快樂的「摩洛哥人」為什麼不見了。我不得不到餐廳去問，畢竟我們那麼想念他。
老天！當餐廳老闆呼喚沙米出來的一霎那，我呆住了，幾乎認不出那張摩洛哥人的臉孔。沙米的臉頰凹陷，眉毛更垂，嘴角完全是哭泣的抿緊了。
看來驟然老了十歲的沙米，哭說法蒂瑪被警察查獲Sans papiers(非法移民)的身分，已經遣送出境了。他甚至來不及知道應該去哪裡尋找心愛的阿爾及利亞女孩。那時候他剛好回去摩洛哥探視雙親，他沒有辦法保護她，也沒有說再見。「摩洛哥人」沙米的乾褐色雙手絕望的搓揉著，有如巴黎行道樹法國梧桐的枯枝。
「妳知道這是不公平的，他們說法蒂瑪是非法移民，可是當年法國入侵我們的國家時難道就合法嗎？」沙米控訴著自己和祖國命運的不公，越說越憤怒，原本抿緊的嘴角終於放聲大哭～
抱著悲傷的沙米，我也哭了。我說，「摩洛哥人」沙米呀！我是「台灣人」Yvonne，我懂，我的祖國被殖民了四百年，就在此刻仍然是中國國民黨的殖民地。來吧！流浪者，倒二杯酒，我們一起喝個痛快，今夜你在夢裡尋找美麗的法蒂瑪和她的愛的秘密吧！
◎原出處：作者部落格土地上的歌聲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