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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田出現大怪手(上)

整個環島旅行,就數剛開始的兩週以及最後的兩週最辛苦了。最後的在此先不論,剛開始除了體力負荷大,參觀議題也帶來不小的負擔。還沒聯繫上的令人緊張,已經安排好的也照樣讓人放鬆不下來,要預先讀資料,要體會這些身陷難題的朋友們的處境,要問自己究竟能做些什麼,有時想,這還真可以說是自找的啊!

可是誰說自找的就不辛苦呢?辛苦還在於沒有可以抱怨的對象呀,但也因為如此,才讓人能擔得起所有辛苦,因為清楚知道「到底為什麼要做」!

不過整個旅行也在一種很不可思議的氛圍下前進,原先以為辛苦的,後來卻帶來最有價值的回報,而當我們身心飽受壓力累到一種地步,可能忽然來了幸福寧靜的一日,田邊小徑走起來那樣愜意,比人還高的水車安祥的運轉,日照那樣溫暖,來陪走的人是這麼的飽讀詩書,身體的疲倦釋放了,心情的緊繃抒解了,對世界的認識,拓展了!

先說辛苦嚴肅的,這天我們要拜訪苗栗大埔自救會,這個自救案起於土地區段徵收,由於縣府封路以挖土機毀田,企圖施壓於未答應的2%農民交出權狀遭致抗議,最後行政院長召開記者會宣佈劃地還農,政策轉彎,縣長並向農民道歉,結果雖然與農民及學界的期望還有相當落差,但也非常的不同於最早的景況了!

還記得要去拜訪的那天非常炎熱,儘管汗流浹背,但比起之前的雨,我們是打從心底歡迎大太陽。過了一半路途,僅餘的四個抗爭戶之一的彭姐前來陪走,一陪近十公里,另外還有自發性關心本事件的民眾賴及張兩位先生,加上來採訪的公民記者陳先生,一行變得非常熱鬧!

我還記得幾人在路邊就地坐下圍成一圈談了起來的情景,是第一次見面,彼此間卻隱約存在著神秘的共同牽絆,有種難以形容的情誼,像是見到了孩童時代當心思都很純淨時所結交的朋友!

我對他們每一位都很好奇,其中公民記者這身份讓我忍不住先問起問題來,哈哈,陳先生一定沒想到他來採訪竟反被訪問!

公民記者,原來就是平凡百姓,出於自願沒有報酬,靠著一部攝影機呈現被媒體忽略的地方事件,也許技巧不足,口白不屬於字正腔圓,但濃濃的關懷與嚴肅的態度,卻能讓短短的影片發揮影響力,有時候力量超乎想像。大埔事件正是由於公民記者大暴龍(網路暱稱)剪接影片PO上網,而後影片又被眼前這位陳先生譯成英文放上國際而引發全面性的關注。環島回來後,我從報導中看到大暴龍因而躍上商業週刊封面,成了小人物大影響的典範,受到媒體極大的讚譽!

見著這群人已經讓我昏昏欲睡的腦袋清醒過來,聽到這樣的故事,更讓我被太陽吸走的元氣瞬間被回灌足,內心激動。

我自小是聽話的好學生,就讀私立學校六年,昂貴的學費換來名校的學歷,力拼升學的生活中,我鮮少關心社會事件,對於抗爭更是能不看就不看,還記得曾說住在台灣真好都沒有街頭抗議,說的當時語氣滿是驕傲!

我相信人只要管好自己就好,並且只要努力工作,就會得到想要的,人唯一要做的,也就只有努力工作別無其他!後來,隨著社會開放以及社運工作的歷練,我的觀念變了,開始願意撇下抗爭那種激烈場面帶來的不快感,去了解思考其中的問題。

以土地區段徵收來說,政府徵收農地,給予地主百分之40的權利,100坪的土地,可以獲得40坪。我們會想,土地開發使得市值漲了好幾倍,說不定價值還高於原來,況且忍受一點個人生活的變動以利公共建設發展,讓大家共享開發帶來的好處,也不為過啊!

沒想到事實是,以公告現值來計算,假設有農地100坪每坪一萬元,農民可以獲得40萬元的分配權利,如果屆時公告現值一坪變成五萬,農民只能獲得八坪的土地,沒錯,是八坪!假設最低認購單位為20坪,農民還需拿出12坪的錢才能買回自己的土地,許多農家甚至拿不出這筆錢來,生活陷入愁境!

彭姐有一家六坪大的藥房,被徵收後不但房屋要被拆除,基地也僅能保留0.3坪,她將失去營生的工具。還記得我一邊走一邊和她聊,我說:「很冒昧的請問妳,這一定也是很多人質疑妳的~是因為錢給得不夠嗎?」她非常篤定的說:「給我再多錢我也不賣,因為那是我的生活!」


農田出現大怪手(下)

帶著斗笠的彭姐,由皮膚黝黑的先生騎機車載來,之後就一直陪著在大太陽下走著,兩人都是精瘦的身子,不高,話不多。模樣很溫婉的彭姐,自事情發生後,一直力撐著代表家裡出面,終日以淚洗面的她,除了要面對公權力,還有許多壓力是她原先沒想到的,比方我刻意對她提出的質問:「是因為錢給得不夠嗎?」

「死要錢」這三個字儘管沒被說出來,但隱藏在每一道眼光之後,是這些拒絕被徵收者心裡的痛楚,旁人每一次迴避的眼神,都印證了這樣的懷疑。在自己最熟悉的鄉里,人際關係起了微妙的變化,是他們始料未及的!

「不過才六坪大的地方,也不好用啊,為什麼不就接受條件搬走?」聽起來勸說的人是想盡辦法,但彭姐說:「這裡有全家人的回憶,我的孩子在這裡長大,擠雖擠,他們也在別處買了房子,但還是喜歡回到這裡來住,這是我的家,我不想賣啊!」

我點點頭,明白了這是一個「選擇權」的問題,我用盡腦力、感受力,試著去體會她的處境。沒錯,依照一般慣例,難道不是先想要賣房子了才來考慮要賣多少?要不要賣是第一個命題,多的是換得起房子但斟酌再三還是原地不動的人,「不想」就是一種選擇啊!

像彭姐這些被徵收戶,也並不是沒有過掙扎。自小我們就被教導「如果不是你去參加比賽,大家都不想去,誰去?」這話一出,多半也只得答應了,但是不是真的只有這個可能?又或者對於願意去的,是否已盡了最積極的照顧?

曾有外國學者來台,提到他們的土地徵收是天大地大的事情,只要有一位民眾反對,計畫可能要重新規劃,而愈先進的國家愈少動用土地徵收,與民眾溝通的時間非常長,日本成田機場光是溝通就花了25年。或許有人會說那樣行政不彰,但民主的可貴就是人民保有生命財產權。

政大地政系徐世榮教授也強調,土地徵收要符合下列前提要件:公共利益性、必要性、最後不得已手段、合理的補償。這四個要件缺一不可,而且是要走完前面三個,人民同意了才能討論補償金。至於補償金,德國開到市價五倍之多跟地主協商但地主還是不賣地,整個道路計劃可能取消。(引用自環境報導網誌

但在台灣,徵收土地浮濫而迅速是不爭的事實了。事實上,這是彭姐面臨的第二次徵收,而大埔事件受議論的,還包括怪手開進稻田將已屆收成的飽滿稻穗挖走,引起重大反彈。

問起那天的情景,彭姐說半夜兩三點街上出現保安警察,道路封閉,怪手開進來,靜悄悄的夜裡我很難想像那是什麼情景,彭姐說「很驚恐!」

晚上,我們拜訪自救會會長家,見到農田裡那被無奈稱作麥田圈的壓痕,而會長可愛的孫子們已經備妥玩具,甚至準備了電腦遊戲,充分展現了小主人的待客之道。他們追著我問:「小寶為什麼這麼黑?」「小寶為什麼不穿鞋?」哈哈,小寶正自由自在的在曬穀場上玩,而我們則是望著田裡很深的輪胎痕陷入自己的沉思,一邊試著對他解釋曾經在那裡發生的事!

兩個孫子的媽媽,會長媳婦邱小姐,是我期盼見著的人,在影片裡,她隻身衝進稻田擋在挖土機前面,仰天哭喊著,畫面十分震撼我。我問她「怕不怕?」,她說「腳在發抖」,踩在泥巴裡好久都拔不出來,再問「在想什麼?」她答:「腦筋一片空白只想擋住它。」

邱小姐送我們兩頂斗笠,我們保護著用到環島結束,勞頓遷移中從未忘記過它們,往後的旅程中也一直戴著,這樣古老的物品,遮風擋雨,真是功能最好的了。也有年幼女兒的邱小姐,忽然說了句:帶這麼小的孩子出門細瑣的東西有夠多的啦,真是辛苦了!那話讓出門在外的我,感覺像是到了某個南部親人家。

雖然這些女性自救會成員說,因為先生忙於工作,所以只好由婆婆媽媽們負責溝通周旋彼此串聯,我卻覺得,當關係到家園,危急時挺身而出的,經常是堅韌的女性。

偶爾休息時我們夫妻兩人聊起這些願意接待我們參訪,招待住宿用餐的朋友們,發現他們都對台灣這個土地懷抱希望,而我們也都深深覺得,曾經受難卻被陌生人無私幫助過的人,更能體會別人的苦境!


──TGB通訊》153(2012/6)


原出處:大腳小腳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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