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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因為無心的一句話起了嚴重的衝突,我開始想像,族群間的衝突確實是可以這麼劇烈,劇烈到眼前的情愛都可以不再顧及。

 

我嘗試著解釋為什麼我對那一句話會如此激烈反彈,但得到的只是更繁複的解釋與爭論,無解。

 

也許到現在她都還不明白,這對我來說有多麼重要。

 

所以我還要再說一遍。

 

像我這樣的人,雖然不是社會上的大多數,但也一直是有著一定數量的群體,我們或許是懷著仇恨吧,否則不會這麼執著?我們不斷的思索想要找尋到答案,一個可以解放自己跟別人的答案。

 

我家是很普通的福佬人家庭,老爸雖然名掛某公司總經理,但實際上就是貨車司機,搬貨送貨,不像貨車司機的地方就是還要做業務該做的工作,接訂單收錢之類,忙碌的時候,通常我的假日就是跟老爸出去送貨、幫忙搬貨、陪老爸聊天之類。

 

在外面接觸的不外乎是些飲料菸酒批發商,大部份是些穿著寒酸的老土,即使大多人都挺有錢,還有一些檳榔攤就更不用說,用俗不可耐來形容這些人無庸置疑。

 

但我是從這樣的環境長大的。

 

在幼稚園、在小學,我們的教育體制一再的要我們唱國歌愛國家,我這個循規蹈矩沒有創意的人,很自然而然的被教育成聽到中華民國頌會感動到落淚的兒童,喜馬拉雅山峰峰相連到天邊阿,說不定我是因為這樣才對音樂這麼有興趣的,從小就被感動到。

 

除此之外,從小我們也被教育著台語是方言,雖然去學校的時候一開始搞不太懂什麼是方言,總之後來當然意識到,方言就是我們平常生活講的語言,講方言很沒水準,講方言要被罰錢。


我們家庭使用的語言、親戚朋友間使用的語言,在學校講要被罰錢。

 

小學時我的零用錢是一天兩塊錢,用來打電話用(因為家離學校非常遠都是媽媽接送),如果兩三天沒打,就可以去福利社用三塊買一支冰棒,但如果你講了一句方言被同學檢舉登記,要罰五塊錢。

 

這是個什麼樣的懲罰?

 

這個教育體制,把我跟我的家人割裂,把我跟我的外公外婆割裂,老師常常那樣說,你的爺爺奶奶(我其實一開始不懂什麼是椰椰奶奶)觀念是錯的,什麼衛生習慣不佳,什麼知識落後之類。至於我爸爸的朋友,都是些三教九流販夫走卒,在這教育體系教出來的價值觀裡,他們是社會的廢渣。

 

小時候我爸罵國民黨,我覺得很傷心,為什麼我爸要這樣罵我們的國家,這情景跟今天看的電影血鑽石,小孩被叛軍教育成罵老爸是叛徒敵人差不多。

 

國中之後的叛逆期,原來認識的世界逐一瓦解,家裡收到有人被政治謀殺的傳單,我從地上撿起來問爸媽,爸媽他們什麼都不說。在外面、在路上聽到的話慢慢可以理解,而且跟學校說的都不一樣,無論什麼事大家都罵說這國民黨真可惡。

 

小時候半夜睡到一半會被幾公里外工廠排放的廢氣臭醒,鄰居們聚集在巷口議論紛紛,然後會說錢都到台北去養外省人,死都死我們。

 

長大一點家家戶戶都買水來喝,幾乎每個週日我們都是開著車到山上裝所謂的山泉水,那幾年上山買水完全是高雄每個家庭的休閒活動,人們說毒水喝了死不了,只是那些沒水準的國民黨高官已經跟不上我們的生活水準,但我有時早上打開水 龍頭要洗臉刷牙,是黃色綠色金屬色奇怪色,嚇個半死還是用旁邊二十公升水桶裝的山泉水洗臉。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小學要一直舉辦那種全班排隊走路唱軍歌,比看誰比較大聲、誰的腳步比較整齊、誰的軍歌唱的比較好的比賽?

 

國三的時候,同學會找我去聽政治演講會,大多是在什麼公園或體育場之類,幾萬人專注的聆聽著台上的演講,當然也有一些人一邊聽會一邊討論牢騷國民黨的萬惡,那時候應該是1994年省長與台北市高雄市長選舉,我到現在還會唱陳青天這首歌,到現在我看到吳敦義還是很倒彈,到現在我看到趙少康還是會聯想到法西斯跟外省掛,倒是我對宋楚瑜沒太多印象。

 

高一的時候我們很無聊,會跟著遊行隊伍走,也不知道這樣走有什麼意義,但就是覺得跟著大家一起走,像是在示威,很爽的感覺。

 

高二是1996年台灣首次總統民選,陰錯陽差之下到遊行場湊熱鬧,而加入了當時的學生工作隊,跟著四處發送傳單拜票,我們唱歌,唱台語歌歌頌土地跟國家。

 

我慢慢的了解越來越多事情,對台灣史、對國家政策,像個炸彈一樣爆發了無盡的求知欲望,我好想要明天一早醒來就有個答案告訴我,我只要做什麼,就可以改變這個社會這個國家,台灣可以獨立建國,社會自由公平。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

 

我只能把自己鑽進歷史,然而了解越多的過去,我的傷痛卻只有越來越大,二二八、白色恐怖、大大小小的政治迫害,我終於明白為什麼老爸他們會一群人聚集說要把外省人殺死光光。

我們這些人常常在暗夜裡讀書哭泣,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為什麼青春的理想會遭到如此暴力的扼殺。無論過了幾年,我們聽到超級大國民的電影配樂一樣會忍不住流淚。

 

我們這些人常常在半夜喝酒相聚,惆悵社會的不公不義,面對龐大的黨國體制而無力,即使陳水扁上台民進黨執政,蜜月期跟歡喜也沒有持續太久。

 

我們被踩在地上踐踏,不但未曾翻身還要時常被拿來揶揄。

 

在辦公大樓的電梯,我還是可以聽到年輕的人們說著台客們多麼低俗沒水準。朋友在辦公室講台語,還是會被驚訝的質問你怎麼會講台語,暗示著這種低俗的語言不該出現在妳這麼有氣質的人身上。「你氣質這麼好一定是泛藍的」,這是我朋友去買東西時,店員對她說的話。local應該是個中性的形容詞,但被操弄成落後的、不專業的、低俗的代名詞,那個人好lo,代表的不是low也不是lo-fi,而是locallocal竟然可以變成數落人的用語,真是極大的莫名奇妙。

 

我曾經遇過一個很不專業的技術人員在舞台上跟朋友數落別人很local,我差點沒走過去說,還好我們店的人都很local,不然像你這麼不專業就糗大了。

 

經常的我們在各行各業都要忍受這種語言暴力,打開媒體也盡是一連串的歧視,然後我們還要背負著多數暴力的罪名,而我們其實才是被統治者。

 

無數先民前輩犧牲奉獻自己的青春性命,為的是打造一個自由民主的美好國家,然而今天這個自由被拿來嘲諷人民選出來的元首很低俗,今天民主被拿來攻擊說是暴民政治,人民仍舊被形容為一群什麼都不懂必須要被約制的。

 

如果這只是一個奪權的鬥爭,那顯然鬥爭還沒結束。

 

今日我們受到的醜化更甚,我們選擇寬容面對迫害者的結果,只是一再的受到侮辱。

 

統治集團大多不會意識到自己屬於其中一部份,然而就是這一個個小小分子的組成,才足以形成一個龐大的體制暴力,有效統治整個社會。

 

我的憤怒平息之後,我也慢慢的了解,這個衝突到底有多麼可怕,仇恨並沒有隨著時間或什麼而淡化轉變,我的恨意依舊,只是有沒有被挑起而已。

 

我們開放的與不同族群共處,至今仍沒有得到最基本應得的尊重。

 

在「正義無敵音樂會」即將舉辦之前,我想我還會再找時間多寫寫這件事。

 

我不是要復仇,我只是要發出我內心的怒吼。

 

──TGB通訊》89(2007/2)

 

原出處:作者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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