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與上帝同在,不願屈服在豬槽下,鬥陣吃饙,作為一個快樂的豬。」──詹益樺

 

初識你,在我的家族所屬的鄉村教會。那天,你來找同樣也獻身社會運動的牧師。我們短暫的打了招呼,彼此知道了名字。接著,在許多街頭運動的場合,我們總是不期而遇。農運、反核、台獨,我經常看到你削瘦的身影。剛開始你給人的印象是沉默的,熟悉之後我才了解木訥的外表下掩藏著一個熱切的靈魂。有時聊起了台灣土地上弱勢者和窮人的處境,你還會邊嚼著檳榔邊滔滔不絕講個沒完。

 

我鄉居民多數務農為生,我的先祖也世代在土地上討生活。台灣農民遭受外來統治者的剝削歷經百年,從日本殖民到蔣介石軍隊入侵,無止無休。

 

有一次,我對你訴說著小時候家裡的稻田收割了卻慘遇連月颱風水災,稻穀全部發芽,不僅沒有收入還得花錢去跟碾米廠買穀換取下一季的肥料。你聽完後用長長的嘆息回應,告訴我:紐西蘭也是一個農業國家,農民卻可以生活的很有尊嚴。那個故事是個意外,1985年你去跑船,遠洋漁船船難讓你漂泊到南半球的島國,在那個遙遠島國的南島尼爾森小鎮寄居,讓你觀察到同為土地守護者的不同命運。

 

才比我大兩歲,你的生命因為漂泊與試煉而更顯沉著。在黨國凌虐下掙扎,走出牢籠從事社會改造運動者都會有著憤怒的情緒,也都會有些悲壯情懷,但是你沒有。阿樺,在我的記憶裡,你一直那麼從容。除了生活雕琢出來的堅毅有力的臉部線條外,嘴角稍微上揚、眼神柔和,是個溫暖的人。

 

在那個白色恐怖的年代、那個無奈的年代,街頭運動成了許多不甘被奴役的台灣人心靈的出口。我們用和黨國暴力的對抗控訴不公義的掠奪,用和同志的連結期待新天地來臨。阿樺,那時候我們很忙碌。

 

中國國民黨入侵台灣,帶來幾百萬不事生產的軍隊與眷屬讓台灣人豢養,在土地上勞動的台灣人淪落為真真實實的台灣牛。殖民者用情治特務和軍隊武力牢牢掐住我們的脖子,就像牛軛套住牛頸一樣。被凌遲、被剝削的台灣人無瞑無日宛如耕牛般犁著土地,收成卻不能餵養自己。種稻的人家鍋子裡的蕃薯籤比白米多,砍了甘蔗交給糖廠領的錢不夠子女繳學費,積勞成疾去開刀要賣掉田地付醫院保證金。這些事實不是城市裡的中產階級能夠體會的。

 

統治者編造各種口號吹噓台灣經濟奇蹟,編造各種謊言掩飾農民勞工和弱勢者的悲慘。社會上無知的人們以為鄉下是富麗農村,景色秀麗鳥語花香,他們聽不到土地上無助的呻吟與哭泣。於是,許許多多和你、和我一樣出身的農民子弟不甘於被奴役,我們要擺脫父祖不幸的命運,讓自己和子孫翻身做主人。

 

這條反抗外來統治的革命之路,雖然艱辛但是不孤單。我們充滿熱情尋找夥伴,聽聞有同志也不惜路遠前往相招。開創草根訓練URM的林宗正牧師、林正宏牧師、種植芭樂的戴振耀、家住燕巢深水仔的楊秋興......,眾多前輩和弟兄成為我們的運動路上的家人。這個家庭的成員,不管彼此認識或不認識,只要抗爭行動一聲令下,不分路線,不分區域,到台北反核、反國安法,下鄉宣揚台獨意識、組織群眾,毫無遲疑,絕不推拖。

 

198947日,鄭南榕先生自焚對抗中國國民黨的壓迫,揚言統治者只能拘提他壯烈犧牲後焦黑的軀體。那時候我正參與朋友所組的一個關於兒童權利的團體,兒童節我們還辦了一次遊行。

 

南榕兄在世時我無緣謀面,倒是知道你曾經鼎力相助去他的雜誌社擔任發行的工作。南榕兄以身就義對所有熱愛島嶼的台灣人打擊重大,猶如晴天霹靂。我知道你的哀傷。阿樺,你的哀傷,正如同弟兄們和我的哀傷一樣,我們失去了一位鬥士、一位真正的台灣男子漢。

 

悲劇傳來,我痛哭失聲。我和我的親人、以及我的義父宗慶叔,我們哭紅了雙眼。那天之後,我經常思考著什麼是和平革命。我確定自己不再相信和平會從天而降,民主會自動到來。土地必須用勞力施肥澆灌才能長出作物,同樣的,土地也必需用血汗奮鬥滋養才能獲得幸福。

 

5月中旬,南榕兄的出殯日期已經決定。有一天,我在橋頭鄉白米社區碰到你。你遠遠就喊著我的名字,神情鎮定。我告訴你我會去送不曾謀面的南榕兄最後一程。你點頭,然後陷入沉默。忽然間你問我幾歲了,為什麼還不嫁人生子。接著我們都沉默了。你跨進宣傳車離去。

 

519日,成千上萬的台灣人蜂湧到統治者的總統府前瞻仰台灣獨立建國烈士鄭南榕的遺體。黨國土匪仍舊動用龐大的鎮暴部隊對付哭紅雙眼的人民。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跟在義父後隨著人群移動,迎面而來的是一陣陣企圖驅散群眾的強力水柱。轉瞬間,人群驚叫哀號,我還沒有察覺到發生什麼事,就看見一團火球衝向鐵絲網......

 

阿樺, 眼前的這團燃燒的火球是你。你快速衝奔向統治者佈下的蛇籠,而蛇籠上正綁著「生為台灣人、死為台灣魂」的布條。你在鐵絲網前丟了一本聖經,自己化身為一隻浴火鳳凰。留下給台灣的最後一句話:「主啊!請你赦免他們。」

 

此後,好幾年的時間我很怕火。睡夢中乍見火燄吞噬島嶼,土地到處燃燒,自己從夢裡驚醒。家中用來烹煮的瓦斯爐換成了看不見火的電磁爐。可是又常常盯著蠟燭發呆。

 

18年了。你追隨著南榕兄的腳步而去,成為台灣歷史上焚而不毀的精神座標。

 

18年來,島嶼又經歷了無數風雨飄搖,一次次的險惡試煉。革命路上的同志們有些登上廟堂、有些飄零凋謝、有些解甲歸田、有些依然踽踽而行。高居廟堂的不知道是否記得你,飄零凋謝的應該已經與你在另一個世界重逢,踽踽而行的在這條路上更加孤單。

 

每當大家在爭執著台灣是否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時,我就會想到你;每當社會在理論著經濟現實或者理想原則重要時,我也會想到你。民進黨執政7年了,社會運動路線被國會議事路線取代。許多當初標榜為土地奮鬥、和人民站在一起的同志早已和資本家結盟,甚至成為資本家。

 

阿樺,幾個月前依附在殖民者麾下的電視媒體欺侮台灣鴨農,導致無辜的鴨農血本無歸幾乎破產,政客們不是沉默就是裝傻,競選時要為民喉舌的口號頓時都變成勢利嘴臉。那陣子我真的很思念你,我想如果你還在,少不了要發動幾波抗爭替鴨農爭回公道。但是,很久了,政客們上街也只為了選舉。

 

你看,我囉哩囉說的嘮叨了許多,都在抱怨。我知道,阿樺,當你看到革命同志們掌權執政後騎到人民頭上,必定站在他們的對立面。電視畫面播出洪奇昌居住的豪華太極兩儀屋時,我搥打著牆壁,抱著聖經流淚。我不曉得獨立建國的道路還有多遙遠,只知道要一步步走下去。

 

你離去那年,我30歲,你32歲。你的生命有幸在青春時成為永恆,我卻東飄西盪流浪到他鄉異國嫁為人婦。每年春天來臨,這個巴黎西南角的城市社區公園櫻花盛開,落英繽紛。櫻花總是讓人想起早逝的生命,不願凋零、寧可飄落的桀傲不拘的生命。櫻花開了,讓我想起南榕兄和你。尤其是你,詹益樺,一個身世坎坷、沒有傲人學歷、孤單行腳島嶼的土地守護者。一個親切、溫暖、厚實的兄長。

 

不管18年後的台灣還有多少人記得詹益樺這個行船人、農運戰將、台獨義工,也許年輕一輩根本不知道你的事蹟。我要在519日這天返回你當年就義的現場,獻上一束芳香的台灣百合,告訴你,我永遠思念你。安息吧!我親愛的弟兄!安息吧!阿樺!

最後,請聽我為你唱一首歌,母親教我的歌。人們說美空雲雀用美麗的歌聲唱起蘋果花開時是在思念離開的親人,我也要用這首歌來思念你。

 

リンゴの花びらが 風に散ったよな

月夜に 月夜に そっと ええ……

つがる娘は ないたとさ

つらい別れを ないたとさ

リンゴの花びらが

風に散ったよな ああ……

お岩木山のてっぺんを

綿みてえな白い雲が

ポッカリポッカリながれていて

桃の花が咲き、さくらが咲き

そいから早咲きの

リンゴの花ッコが咲く頃は

おらだちのいちばんたのしい季節だなや

だどもじっぱり無情の雨こさふって

白い花びら散らす頃

おら あのころ東京さで死んだ

お母ちゃんのこと思い出して

おら おら……

つがる娘は ないたとさ

つらい別れを ないたとさ

リンゴの花びらが

風に散ったよな ああ……

 

──TGB通訊》92(20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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