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朋友,請原諒我,剛才在電話裡您提出的問題,我沒有答覆。沒有答覆,是因為您不知道我的故事,至少是關於我的一隻耳朵的故事,恐怕您很難理解我在想什麼。

 

注意到了嗎?從認識以來,我們通了幾次電話,您曾經調侃我總是精力充沛、熱情洋溢。其實我是在電話線這端嘶聲吶喊,因為我是半個聾子。和許多聾子一樣,我們都害怕別人像我們一樣聽不到,所以不知不覺讓自己變成喧囂的聲音。

 

說到我變成半個聾子,不得不回想起過往在台灣街頭和入侵台灣的中國國民黨軍警爪牙衝撞的日子。

 

1988520日的農民運動當天,我受傷了。「國家」用暴力對付生活在土地上的人民,殖民政權的鎮暴部隊的警棍一陣陣瘋狂搥打下,我感覺左臉溼熱,隨即紅色的鮮血滴落在白襯衫上。那一刻,我終於清楚了,中國人帶來的國家──「中華民國」用暴力愛我,我必須用鮮血回報「國家」給我的愛。

 

是的,就是鮮血。從我的祖先決心逃離清帝國,渡過黑水溝到福爾摩沙尋找新天地,他們的堅韌的性格就遺傳在我的血液裡。我沒有屈服。親愛的,我是開拓者的後代,我是開拓者和島嶼原住民結合生下的子孫,怎麼可能屈服呢?甚至沒有哭、沒有喊痛、沒有流下眼淚。

 

受傷後,頭部日以繼夜的作痛著。然而,我沒有停止戰鬥。反核、反刑法100條、反戒嚴......,我仍然在街頭奔波。只是感覺到自己逐漸失去聽力。每天睡醒一張開眼睛,耳朵嗡嗡作響,好像走進夏天的樹林,有成千上萬的蜜蜂在耳內鼓譟。我聽不見電話聲響、郵差先生按門鈴;我聽不見父母呼喚、枝頭鳥兒快樂吱喳。

 

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我聽不見人們說話,聽見的只是一片模糊的聲音。我必須吃力的傾身向前,湊上右耳,緊盯著人們的嘴唇猜測人們的話語。這是我第一次對生活感到恐懼啊!朋友。或許有那麼一天,我再也聽不到海浪聲,聽不到紀露霞唱歌。

 

如果您還記得,我向您提過我的行醫的哥哥。他力主我應該去醫院檢查。然後,醫生的檢查報告證實我的耳膜破裂、傷及聽小骨。我接受了兩次手術,效果是讓蜜蜂的鼓譟聲更響亮了。熱心善良的醫生建議帶上助聽器、電話機放大音量,也只好照做了。直到此時,我在娓娓道來自己的生命歷程,我的世界依然如此寂靜,卻也伴隨著無止無休的耳鳴。

 

因為這一隻被打壞的耳朵,連深深愛戀的情人都離開了。我能夠體諒他的苦處,畢竟,要和一個半殘障的女人結為連理需要異於常人的包容力吧!所以那位論及婚嫁的革命同志就像孔雀一樣,東南飛了。

 

當然,向來我追求愛情的勇氣就跟我上街頭一樣毫不遜色,終於讓一個法國男子體會到生命最可貴的是溫暖的心,不是一隻耳朵。我開始用心去聆聽他給我的愛情。

 

親愛的朋友,現在我擁有各色美麗的耳環,裝飾著這對不管用的耳朵。是的,聽完耳朵的故事,請別為我感傷。我要答覆您的問題。

 

您說現在流行轉型正義,問我贊不贊成平反過去的慘案。例如在228大屠殺和白色恐怖與清鄉行動中,遇害者的後人要求政府平反遇害父祖的冤屈,洗清他們叛亂的污名。

 

我沒有權利對這些遇害者子孫的作法議論。但是我要告訴您,請不要替我平反,請不要替我的這隻耳朵平反。因為我很肯定,我是自願挺身對抗殖民政權,對抗統治者的暴力,沒有誤解也沒有冤屈。我自願付出青春年華奔走街頭,自願以血肉之軀承受警棍,自願為遭受壓迫的同胞呼號,自願用一生歲月消滅外來殖民政權。我不要平反,我沒有求饒。

 

沒有人能夠賠償我失去的青春,沒有人能夠還給我一隻完好的耳朵。我不否認自己造反,造黨國體制的反。朋友,我堅決要耗盡一生推翻中華民國,我要看到島嶼人民站起來做主人,我要台灣子孫從此不再被奴役。

 

聽得到我在大聲對您說話嗎?親愛的朋友!我在說:請不要替我平反!不需要替我的生命平反!

 

──TGB通訊》93(200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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