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蘭嶼,古稱「紅豆嶼」或「紅頭嶼」。1947年,因其盛產蝴蝶蘭,於是更名為蘭嶼。環島全長36.5公里。人口約有3千人,屬於南島語系的雅美族。
當那位豪邁的飛行員宣佈飛機抵達蘭嶼的時候,我終於鬆了一口氣。飛機逐漸接近地面,底下是一座森林茂密的島嶼,在藍色的太平洋中間猶如一顆圓潤的綠色珍珠。8人座的小飛機平安地在一個比棒球場大不了多少的水泥地上停了下來。這是位置在蘭嶼漁人部落的機場。
我拖著沒有滑輪的行李箱,跟隨其他的旅客走進一個充當候機室與入境處的簡陋房間。一位年齡與我相仿的女孩舉著一塊瓦楞紙對著我走來。嘿!不需要寫名牌也能找到妳呀!她爽朗地笑開了。整架飛機只有妳一個女生嘛!經她提醒,我才注意到另外7個旅客全是男性。他們到蘭嶼來潛水的啦!我的雅美族新朋友這樣說。然後我們跨上了她的摩托車,前往她工作的衛生所。
假設我們以機場為起始點,循逆時鐘方向行駛,到衛生所所在的紅頭部落約需8分鐘。環島一圈大概要1個小時左右。
近午時分,陽光照射在海面上行成強烈的光度讓我閉上眼睛。短短的路程,摩托車行駛在海與山之間緩衝地帶的細長小路上。有些路段鋪設了柏油,大部份路段是裸露的。混合著石礫與泥土的路面凹凸不平,到處佈滿了大小坑洞。我的陌生朋友,這位雅美族女孩仔細地避過因為早上的一陣雨積成的水窪,又按鳴喇叭閃開了幾隻在路上閒逛的迷你豬。路的右側是海,左側是種植著芋頭和地瓜的高低不平的田野。田野盡頭就是山了。
摩托車在一棟外牆貼著淡黃色磁磚的建築物前停了下來。建築物上方塗了金色油漆的字告訴我這就是衛生所。進去吧!她招呼著。我在這裡當工友。她說。衛生所是兩層樓的水泥建築物。因為高濃度鹽分的空氣,蘭嶼的水泥建築物都顯出一種陳舊的樣貌。衛生所內的一樓用木板隔成了幾個小空間權充藥局、治療間與醫生問診室。我們走進那間不到二坪大、兼做掛號櫃檯的藥局。
DADAFESTEM。妳好。她用雅美語正式地打招呼。妳的行李箱擺在外面沒有關係,我們蘭嶼沒有小偷。這句話裡聽得出來幾分驕傲。她說北京話總是帶著濃重的腔調,和我很像。因為北京話不是她的,也不是我的母語。她告訴我她的漢文名字叫做清子。我知道清子應該也是日本女性的名字。KIYOKO。
清子曾經在台東接受過護理人員養成訓練。雖然她的職稱是工友,卻也囊括了掛號與包藥的工作。
廖慶源醫師於1980年進入蘭嶼服務,開始了小島的醫療事工。
清子忙碌著把前來就醫的長者帶往醫師問診室,隨後又拿來處方箋。她把處方箋上寫的藥物放進包藥機的小格子裡,我幫忙壓下機器按鈕,讓藥物分成9個小包方便病人服用。這個工作一直到送走最後一個患重感冒的病人告一段落。時間已經過了正午了。
我們把丟在衛生所門口的行李箱扛進幾步之遙的蘭嶼別館。那時候,蘭嶼只有這家蘭嶼別館和另外一家台航飯店等兩間旅館。經過清子和別館經理一番交涉後,我的住房費有一些小折扣,而且得以住進面海的房間。這房間跟普通我們在台灣本島的鄉村慣見的旅館一樣,陳設很簡陋。空蕩蕩的房內靠牆壁擺了一張雙人彈簧床,床上鋪著我小時候看得到的花布床單。床頭放置兩粒海綿枕頭,包著同款花布。一條濕氣很重的棉被捲成蝸牛狀堆在床尾。另一面牆壁則擺了一座附有鏡子的梳妝台。兩件僅有的傢俱由貼著同一種顏色的亮光板夾板做成,整體呈現出粗糙的感覺。而梳妝台上方的冷氣窗口有一台運轉起來轟隆作響的冷氣機。剩下的是一方有塑膠浴缸的盥洗室。以當時台灣的物價來算,這個簡陋的旅館房價不便宜。但是在一個交通需要靠船和飛機的離島,所有物資運過來後,價錢無疑地要貴很多了。
我把行李箱打開,換穿一條膝蓋部位條破了洞的舊牛仔褲,就算安頓下來了。而清子說她必須回家去替孩子準備午餐。她結婚了,嫁給了同部落的青年。他們的孩子一個3歲,一個剛滿周歲。他們和公婆住在漁人部落的國宅裡。
妳先吃點東西,休息一下。晚一點我再來找妳。她說。這附近有一家餐廳、一家麵店,還有一家雜貨店,都是外來人開的。我們叫外來人Lele。妳自己去逛逛。不過中午人們都不會在戶外,太熱了。她這樣提醒我。
在台灣本島我很少見過這麼湛藍的天空。它的色彩與底下的海洋一樣清澈,一朵一朵的白雲宛若一捲一捲的浪花。7月,氣溫36度。我戴了一頂草菰色的漁夫帽和金屬框的雷朋眼鏡,離開旅館房間去尋找食物填飽饑餓的肚子。
3.
在出發來蘭嶼前我閱讀了一些資料,知道有關這個島嶼的基本概況。蘭嶼在生物地理上位於澳亞兩洲過渡系統,在文化與血統上接近菲律賓巴丹群島。地理學者的研究認為在地質時期的更新世,蘭嶼島和菲律賓群島之間曾經有路橋的存在。所以這兩個區域的陸棲生物有密切的關聯。
至於蘭嶼為什麼在政治上變成台灣的一部份,史料的記載是在1877年由恆春知縣周有基將紅頭嶼併入清帝國版圖,隸屬恆春縣。只因為一個縣太爺的個人喜好就把蘭嶼納進了自己國家的領土?當時的雅美族人知道嗎?同意嗎?我想答案是否定的。爾後,1895年隨著馬關條約,清帝國把蘭嶼割讓給了日本。1923年日本在蘭嶼設立蕃童教育所開始了理蕃政策。1946年,中國國民黨在蘭嶼人不知情也不同意下把島嶼劃為山地鄉,改屬台東縣。1952年,蘭嶼指揮部進入蘭嶼島內。1958年,中國國民黨把蔣介石家族從中國帶來的退伍軍人送到蘭嶼,並且搶奪了可耕地極為狹小的蘭嶼240公頃土地成立蘭嶼農場,安置這些所謂的有案榮民。1959年,管訓農場委交警備總部職訓總隊代管,農場場長由蘭嶼指揮部指揮官兼收一般重刑犯,將榮民稱為場員,重刑犯稱為隊員,人數約有1,000名,藉強制勞動管訓監禁。
清子說大多數的商店是LELE外來人開的。當然,她說的外來人指的是漢人。所以商店的老闆大部份是俗稱老芋仔的有案退伍老兵。
我走進緊鄰衛生所的雜貨店。店門口有一處用舊桌子架起的攤位,放了一些裝在竹籬內的水果,如芒果、香蕉和芭樂之類的,都已經失去了光澤。店內則堆滿了各種來自台灣的日常用品,洗衣粉、牙膏、香皂、餅乾、飲料等等都有。老闆娘有一張具備著雅美族人輪廓的臉孔。她正把水灌進透明塑膠袋裡,用紅色塑膠繩綁成一袋袋的水球高掛在水果攤位上方。那個可以用來驅趕蒼蠅。她看了我一眼,用北京話問我要買什麼。
我挑了兩包義美牛奶煎餅、一包可口奶滋、兩瓶罐裝水和幾罐啤酒。付錢的時候我順便要求老闆娘教我一點雅美語。怎麼稱呼阿姨?SANMANDEN?我可以喊您SANMANDEN?她問我從哪裡來,我說從高雄來。她以為我是外國人,因為長得不像她看過的台灣人。她說去過高雄了,好熱鬧的都市,但是沒有台北大。
SANMANDEN的大兒子在高雄工作,是建築板模工人,小兒子在台中開推土機,女兒14歲就到台北的美容院學做頭髮了。她等有機會要去台北看看女兒,聽說有個男朋友。然後;問我結婚了沒有。沒有,我回答她。女孩子遲早要嫁人哪!接著她像像我母親似地嘮叨起來了。
她在1961年和蘭嶼農場的場員結婚。那時她才18歲,她的男人年紀比她大了一倍。後來有人說她的男人是被政府俘虜的共匪八路軍。誰知道什麼是共匪?什麼是八路軍?又沒看過!反正結婚了,男人有些錢,他們就開起了雜貨店。因為他是場員的緣故,雜貨店還賣桶裝瓦斯,就這樣把3個孩子養大了,也到台灣去賺錢了。
把說著故事的SANMANDEN留在雜貨店。我提著大包的食物轉到隔壁的麵店去點了一碗乾麵。麵店的老闆是從台東金崙來的卑南族人,妻子是花蓮壽豐的布農族人。
卑南族分佈在台東的山區,從金峰到知本、鹿野都有他們的聚落;布農族分佈很廣,台灣中部山區到東海岸的台東、花蓮都看得到他們的蹤跡。卑南族人大都體形精壯,膚色黝黑;布農族以美麗的八部合聲音樂名揚全世界,臉部輪廓接近歐洲人的特徵。
麵店老闆娘身材高挑,容貌美麗。她笑咪咪地回應著客人的要求,手上拿的刀正切著滷豆干。店內靠裡邊的桌子有兩個人在吃炒飯,一邊看著由小耳朵接收來的台灣的電視節目,電視的畫面很模糊。這裡是化外之地嘛!他們抱怨著。老闆早該買一台卡拉OK啦!東清部落的海產店都有了。他們對著一直在水槽邊洗碗的老板嚷嚷。好啦!大哥你們多捧場,等我賺了錢就買,老闆應付地回答著。我很快地吃完乾麵,離開麵店。
午後的蘭嶼,沒有高雄的車水馬龍,沒有台北的人聲鼎沸。沿著商店門口的水泥堤岸行走,眼前的海如此靜謐,彷彿沉睡了。我想回到旅館房間找出那本放在行李箱夾層的泰戈爾詩集。我在詩集裡藏了幾張往日的照片。海,又讓我想起了那個已經離開的人。
◎原出處:作者部落格土地上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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