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5.

第二天,醒來已經是大中午了。我不記得自己昨天夜裡怎麼回到別館的房間。朦朧中感覺是春菊送我回來的,因為似乎聽到清子說要回家照顧孩子了。盥洗過後我挽了一只接花拼布的手提袋走向別館前方的八代灣。

 

八代灣的面積不大,是個弧度很漂亮的海灘。鐵灰色的沙灘兩頭散佈著覆蓋了藻類的古老珊瑚礁岩。我從手提袋裡拿出一塊印著水草和熱帶魚的花布鋪在滾燙的沙灘上,然後坐在花布上慢慢啃著義美煎餅,看著一群年約78歲的孩子戲水。

 

雅美族的孩子天生屬於海洋。座標在東經121.30,北緯22.00的小島嶼漂浮在太平洋上,孩子們每天一張開眼睛看到的世界就是沒有盡頭的海洋。雅美族的孩子從誕生後開始諦聽著人類母親的心跳與海洋母親的脈動而成長。此刻他們的人類母親正在水芋田裡忙著,孩子可以盡情在海洋母親的懷裡嬉鬧。他們脫下衣物丟在岸上,從礁岩上縱身躍入海裡,沒有蛙鏡或泳衣。小男孩和小女孩們赤裸著古銅色的身體徜徉在溫暖的海水當中,有如胎兒沉浸在母親的子宮的羊水裡,像極了一尾尾美麗的小海豚。

 

LIYAWAWALIYAWAWA!一個有著圓臉和酒窩的小女孩怯生生地靠近我,對我喊著。她一邊指著同伴們,一邊過來拉著我的手。我終於明白她邀我一起游泳。於是,我們手牽手加入了這場與海洋的遊戲。孩子圍了過來,喊GAINMAN的聲音此起彼落。他們喊這個陌生的台灣來的女子為阿姨。童稚甜美的呼喚把我物質文明世界的武裝瓦解了。我脫掉了涼鞋,捲起牛仔褲的褲管,走進了海。

 

6.

在蘭嶼,時間是以日出與日落為單位計算的。日曆和鐘錶在雅美族人的生活裡一點意義也沒有。而我在蘭嶼的生活隨著日出與日落繼續著。

 

大約在我住進蘭嶼別館的半個月後,清子宣佈我必須搬家。她向親戚借了一間空著的水泥屋讓我住。我不得不佩服清子的細心與感謝她的體貼。我正煩惱著旅館住房費可能會迫使我的蘭嶼之行提早結束呢!

 

水泥屋位置在漁人部落,離清子的家很近。1967年中國國民黨政府撤除山地管制,蘭嶼正式對外開放後,在漁人部落興建了16戶國民住宅,當時宣稱每一戶造價16,150元。這是一批粗製濫造,不合乎雅美族生活需求的窄小牢籠。

 

當我們把行李箱拖進屋內時,驚喜地發現屋子已經被打掃過,架高的木板床上也放了枕頭和一條薄被,地上還擺著一具噴水式的涼風扇。清子告訴我這都是她的丈夫給我的見面禮。這位雅美族勇士早上駕船載釣客出海了,晚上回來會與我見面慶祝搬家的事。這時,春菊騎著摩托車來到。她把一束豔麗的火紅莿桐花插進了一個裝了水的保特瓶裡,同時告知晚上的慶祝決定在東清灣舉行。而我們將要到她家去準備晚宴所需要的食物。

 

太陽剛剛落下海平面,天空像一張柿子色的畫布,被某個狂野的畫家塗上了一抹抹的深紫墨藍。

 

我、清子和春菊到達東清灣時已經有人等在那裡了。他們是清子的同事。一位從台東知本來的排灣族青年,他是衛生所的辦事員;一位是台東東河來的阿美族人,他的職位是衛生所技士;還有一位家住台東長濱的年輕女孩是護士,她的母親是布農族人,而父親是賽夏族人。他們都是我在衛生所已經認識的朋友。

 

清子在沙灘上鋪了一張塑膠布。大夥兒幫忙把食物放在塑膠布上。今晚的菜色豐富極了,除了蘭嶼不可或缺的SHESHELILIBANBAN外,還有帶殼的生干貝、煮熟的蠑螺、炒野山蘇、鮮魚湯。另外,三位朋友也都帶了一些像是蝦味鮮、鹽酥花生和飲料。

 

就在眾人要開始慶祝我的喬遷之喜的時候,清子的雅美勇士出現了。他扛來了一箱啤酒和可果美蕃茄汁。我請勇士介紹自己,清子很幽默地搶著說就叫他勇士吧!是啊!勇士是最適合他的名字,適合他矯健壯碩的體型。勇士笑起來有幾分靦腆。他和大多數的雅美族男性一樣羞怯。勇士分配給每個人一份塑膠餐具,邀請大家盡情享用今晚的盛宴。

 

這是我第一次吃生干貝。春菊用一把3吋長的尖刀撬開了灰白的干貝硬殼,取出柔軟的貝肉放置在盤子裡頭。各人可以隨喜好蘸上綠色的哇莎米,或者不加任何佐料品嚐原味。吃第一顆干貝時我蘸了些哇莎米,第二顆就學朋友們,閉上眼睛讓雪白的貝肉慢慢地在嘴裡溶化,分解出一股令人回味無窮、屬於海洋特有的鮮美。那是一種滿足了味蕾、視覺與情感的極致幸福。接著有人遞給我一杯混合了啤酒和蕃茄汁的飲料。這又是我從未嘗試過的秘密。啤酒的香味躲藏在蕃茄汁的鹹味裡面,喝的時候要用舌尖緩緩搜尋,那種感覺像是夏天的冰涼裡透著冬天的溫暖。

 

台東東河來的阿美族朋友拿出吉他開始彈奏起流行歌曲。大夥兒跟著吉他的旋律唱著綠島小夜曲。原住民天生擁有好歌喉。他們把這首有著淒美故事的歌,唱地多麼婉轉動人啊!

 

~這綠島像一隻船在月夜裡搖呀搖,姑娘呀妳也在我的心海裡飄呀飄~

~這綠島的夜已經這樣沉靜,姑娘喲妳為什麼還是默默無語~

 

一枚亮橘色的上弦月被剪貼在黑絲絨般的天空,周圍綴滿了喧鬧的星粒。我的思緒隨著夏夜的風越過千萬里飄向太平洋的彼岸。兩行淚水掙扎著從我的眼框爬下。

 

其他人逐漸停歇了,只聽到清子用低沉的嗓音伴著吉他唱今宵多珍重。她美麗的歌聲如浪濤似地一波波捲近而後遠去。WAWA是海洋的意思。浪濤是WAWA的脈搏,清子的歌聲是WAWA的呼吸。

 

我躺在海洋母親的身畔,伸手撫觸著母親規律的脈搏,耳朵聆聽著母親溫柔的呼吸。蘭嶼的夜晚有著無盡的孤寂。

 

──TGB通訊》109(2008/10)


原出處:作者部落格土地上的歌聲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台灣組合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