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13.

1992年,清子與勇士的第4個兒子誕生。

 

春天一到,我像個旅行在外的孩子一樣總要回到故鄉。

 

這個季節野百合不管人間的紛擾和悲傷,按照大自然的時鐘忘情綻放。我會到青青草原採一朵美麗的百合花,漂流在東清灣的海面上。已經離開我們去另一個世界生活的L,喜歡百合花的芳香。

 

我的GARGAR們也會在沙灘上舉行一次次的歡宴,我們邀請L參加,為他倒滿杯的啤酒。

 

更新世初期,菲律賓海板塊與亞洲大陸邊緣的碰撞造山達到最高峰,中央山脈快速隆起為陸地,呂宋島弧的北段也與台灣島斜聚合、在東南方形成海岸山脈。這個時候(距今約100萬年前),蘭嶼島離開了古南海板塊沒帶而停止了火山活動;小蘭嶼因位於較南端,遲至更新世的晚期(2萬年前),才停止了火山活動。

 

地質學者自顧述說著島嶼如何形成。這個來自遠方的LELE,終於因為與島嶼的情緣而回到他的天堂,短暫的生命在海洋和陸地的繾綣交纏中化為永恆。

 

維持雅美族人生存的命脈的飛魚,如約隨著黑潮沿著小蘭嶼洄游到紅頭,從來沒有缺席過。

 

WAWA有時低語著,有時澎湃著。勇士和他的族人們依舊10人一組駕著DADALA去捕捉飛魚。我們TAO男人都是男子漢。他說,我們捉女人魚餵飽我們的女人,讓她們生小孩,還要建新屋。我的女人給我生了4個兒子,我必須蓋一棟足夠他們將來居住的房子。

 

完整的雅美家屋須有主屋vahey、工作房makarang和涼台tagaka三種主要建築。一個家庭的主屋須隨其男性家長年齡之增長而擴展,在建造新屋時若行有餘力,屋主可以事先計劃為其新屋舉行落成禮,要舉行落成禮的家庭必須在3~4年前即開始籌備,儀式的重點之一在於將屋主積聚的大量水芋及豬、羊肉,分給每個參與典禮的外村親戚及本部落內的每一戶人家。

 

那麼,清子得趕緊種SHESHELI準備囉!我要幫忙啊!我追著問GARGARG什麼時候動工建家屋,期待落成典禮快快到來。需要好多隻GUISH吧!勇士一直叨唸著沒有養豬的TAO就是窮人。但是我可以從台灣帶幾頭肥壯的豬回來,GARGAR別擔心了!

 

我們開始想像著堆滿家屋的水芋和落成的喜悅。生命是多麼的豐盛啊!

 

L也來分享這樣美好的夢想吧!不要老是惦記著你自己的死去。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種面貌的延續。你用不同的方式、更靠近我的方式在島嶼上活著。

 

對於我有兩個家,母親和台灣的家人都很興奮。他們感謝蘭嶼的家人對我的愛和關心,也張開手臂迎接我的GARGAR們。當然,GARGAR們喜歡到台灣感受城市的熱力和霓虹燈的誘惑,而他們就像兒女一樣被接待。

 

每次清子帶著孩子們到高雄,我的早已出嫁的姐姐和各自成家的兄弟都也都帶著他們的配偶與孩子回來,母親笑說就像年初2,蘭嶼的女兒回娘家團圓了。

 

母親是熱情洋溢的女性,看到蘭嶼的家人來了總是歡欣雀躍;靦腆羞怯的父親向來話就不多,只會用滿桌的菜色表達他的心情。來!這個烏魚子是爸爸特地抹了高粱酒烤的。知道你們要回來就買起來存了。多吃點砂鍋鴨,在蘭嶼吃得到鴨肉嗎?我看電視,那裡飛魚很多,吃點滷牛肉。

 

不會講北京話的父親與母親,和不會說福佬語的GARGAR們比手畫腳,竟也能夠築起一份沒有血緣的親情。他們之間,我和島嶼的YAMANMIMAN之間,原本是不同的族群,說著不同的語言,有著不同的文化,但是超越種種 樊籬的人間之愛把我們結合成緊密的家庭。

 

這份情愛牽引著熾熱的心。當電視預報颱風即將襲擊蘭嶼的時候,父親掛慮蘭嶼家人的安危,母親祈禱颱風能夠突然轉向或者消失。唉!應該搬到台灣來住呀!那島嶼太小,颱風一來就教人心驚膽跳哦!不曉得是不是一切平安呢?唉!屋子擋得住這樣強烈的風雨嗎?

 

爾後,母親又想到或許在島嶼上的人沒有足夠的衣物過冬。雖然我的GARGAR們每次要返回島嶼前她總打理好一包包給大人和孩子穿的衣服讓他們帶回去,但是其他人呢?那裡買得到衣服嗎?只穿丁字褲能過冬嗎?母親煩惱了。

 

於是我在醫院貼了捐募舊衣溫暖蘭嶼的啟事。我的同事們、病患和許多不認識的人送來了滿坑滿谷的衣服和玩具。母親把衣服清洗晾曬過裝進大布袋,我負責開車載送到小港機場託運。

 

運進島嶼的衣服堆積在衛生所,需要的族人可以前往尋找自己想要的。

 

這個任務在接連的幾個秋天都被努力執行著,直到清子抱怨倉庫再也沒有空間才停止。

 

14.

1995年,終戰50周年也是台灣再次淪陷50周年。

 

這一年台灣社會的追求自主意識高漲,推翻統中國國民黨獨裁統治的力量日趨成熟。多年與夥伴們在街頭和統治者的軍警對抗,我感到疲憊不堪。那時認為應該重回校園沉澱一下自己浮躁的心情,至少理清思考路線總是好的。

 

3月,我返回蘭嶼和家人團聚,告訴他們自己想再讀書的念頭。GARGAR們儘管不捨,也沒有反對。勇士還相約等我歸來的時候一齊去台北抗議。TAO反核廢料儲存場的情勢愈來愈迫切了,他知道族人再也不能忍受惡靈毀滅子孫的威脅。屢次向國民黨政權要求將核廢料移出島嶼,獲得的答案讓雅美族絕望,甚至著傳統戰袍請願,表示那已到「絕續存亡」的關頭,因為雅美武士只有面對惡靈和敵人時才會全副武裝。

 

雅美武士首度全副武裝渡台,是在1993年因抗議內政部擬在蘭嶼設立國家公園的陳情抗議。雅美人絕不希望成為「國立公園」被「欣賞」的族群,這是雅美族生存權的基本控訴。

 

19949月,「蘭嶼海砂屋自救會」再度全副武裝來台。因為196580年代在政府德政所蓋的566戶國宅至今斑剝不堪,成大教授認定是十足的海砂屋,在台北那是「不堪居住」的,在蘭嶼卻未受到重視,於是雅美人要求政府改建。為了反核廢而上台北已不是第一次,但是1995620日在立法院舉行的「反核廢場擴建公聽會」,則是最具雅美文化的一次「抗爭」。6個部落的長老以不同的方式控訴核廢場的「滅族」憤怒和恐懼。兩位長老以「吟詩」的方式陳述對蘭嶼島昔日的回憶,甚至以「滅族的飛魚」吟唱「死亡的召喚」,那種氣氛連雅美的年輕後代都嗚咽。

 

然而傲慢惡質的統治者用殘酷的語言回應TAO的悲壯訴求。

 

原委會的物料處處長宣示︰核廢場設在蘭嶼是在「保護所有的人民」,這是核技文明中「亞拉拉」的原則。

 

然而當面臨種族歧視的思考時,「亞拉拉」立即成為「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最高指導原則。「亞拉拉」已成為世界性核技文明施虐各原住民的利刃,這樣的災難也是世界性原住民控訴的主題之一。

 

統治者的意思是蘭嶼既然是國家的一部份,為了21百萬人的福祉,應該發揮生命共同體的精神為台灣犧牲。

 

大家都靜默了。春天的空氣變得沉重,沒有了往昔的甜美。春菊安慰眾人,她說時間一到百合花就會開,季節一到飛魚就會來。她相信TAO會像過去幾千年一樣,在島嶼繼續生存繁衍下去。清子低頭叨唸著什麼,想要沖淡苦澀的離愁。

 

突然,勇士用他的一貫戲謔的語氣發表了很有智慧的「勇士宣言」:TAO可以因為漢人放置核廢料在蘭嶼有滅種的壓迫,而要求從台灣脫離成立蘭嶼共和國,加入聯合國。TOILI,等你們台灣人推翻國民黨統治後,就出兵攻打蘭嶼,假裝被TAO武士打敗,然後和蘭嶼合併成為一個國家。

 

大夥兒都笑了。那中國就不能再嚷嚷台灣是它的一部份了,你們的奮鬥不就成功了嗎?是啊!一個充滿了被壓迫者的無奈的笑話,讓人笑到流下心酸的淚水。

 

要保重自己,等妳回來時GARGAR一定去桃園機場接妳!勇士做了一個堅定的承諾。

 

12月,北地的美國愛荷華大雪紛飛。遊子想念故鄉一如魚兒想念海洋。我卻想念著台灣也想念著海洋。遠離台灣讓我孤單,遠離海洋讓我悲傷。

 

冰凍的銀色聖誕夜裡,電話鈴響了,聽到的是母親哽咽的聲音。她說蘭嶼捎來消息,勇士開船載釣客出海沒有回來,官方已經放棄搜尋。連人帶船都不見了,失蹤了。

 

又是一個死亡的惡耗嗎?而這次死神奪走的是我的GARGAR。他再也不能去機場接TOILI了。

 

等我趕回島嶼時,清子的眼淚已經乾涸,只剩下一張哀戚茫然的臉孔。她的懷裡抱著最小的兒子,靠牆呆坐在屋子昏暗的角落。

 

GARGAR,我回來了。我呼喚清子。

 

他留給我4個兒子,自己跑掉了。這些該死的男人。勇士不去捕捉飛魚,我拿海水養孩子嗎?她的咒罵夾雜著憂慮與責怪。沒找到船,也沒找到人,我就不相信死了。他一定是跟那些釣客跑到哪裡去躲起來養小老婆了。

 

是啊!勇士愛上巴丹島的女人,到那裡去了。男人都是這樣啊!GARGAR不要害怕,妳還有族人,有YAMAIMAN,有我啊!

 

有種他就別給我回來。我會把4個孩子養大,替他們建新屋。管他去找巴丹島女人還是美人魚。

 

我知道清子會撐過去的。

 

死亡是生命最親密的戰友。有了死亡,生命更顯珍貴喜悅;死亡也是生命最可敬的對手。有了死亡,生命必須強韌堅持。海洋的兒女,生命既然來自母親的子宮,因為死亡回歸母親的懷抱是何等的幸福!

 

L和勇士,我們摯愛的男人都安睡在溫暖的大海裡,每天隨著海洋的潮起潮落陪伴著島嶼輕唱著永恆的情歌,低語著海洋和陸地愛恨交織的癡戀。他們將一直守著這個屬於蘭嶼的記憶直到地球下一次的造山運動興起。

 

春菊依然眺望著台北,等候她曾經熟悉的人。而我,我卻開始了無止境的漂泊。

 

這十幾年我旅行過數十個國家,經歷過許多次愛情。我像一艘船,一艘DADALA,從一個國家流浪到另一個國家,從一個城市流浪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男人流浪到另一個男人,尋找自己生命的港灣。

 

完~

 

──TGB通訊》115(2009/4)


原出處:作者部落格土地上的歌聲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台灣組合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