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自習課,導師去開會沒有出現,同學們在教室裡興奮地互相追逐,亂哄哄地吵鬧成一團。

 

我忙著幫坐隔壁桌的阿麗畫布袋戲尪仔。阿麗指定要一仙苦海女神龍、一仙史豔文,還有一仙藏鏡人,她會給我幾粒蓮霧做交換。其實我不怎麼喜歡那些又酸又澀的蓮霧,仍然仔細用鉛筆先描繪出尪仔們的輪廓,再塗上彩色粉蠟筆。畫尪仔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難,尤其是畫歌仔戲和布袋戲裡的人物,只要憑著記憶就可以畫出栩栩如生的尪仔。那些都是我從廟埕的野台戲看來的。

 

突然飛來一枚毽子,不偏不倚敲在史豔文的頭上。我當然知道毽子是坐在後排的張閃丟過來的,我們已經好幾次這樣代替飛鴿傳書。閃仔經常用漂亮的雞毛做毽子送給同學,她家因為父母在市場賣雞肉的緣故,總是養著一群雞。打開毽子上用橡皮筋綁著的紙條,看到張閃邀我放學後去她家摘芒果。禮拜六只有半天課,中午吃完菜湯後就可以跟閃仔回家。

 

由於二個人感情特別要好,我已經去過張閃家許多次了,有時也會邀她到我家看電視。阿爸去年買了一台電視,上面還擺設了一個紅色的大同寶寶,頓時轟動鄉里,幾乎整條街的小朋友都來過我家看電視。尤其是布袋戲演出時間,連住街頭的陳景忠還老遠捧著飯碗跑來呢!

 

* * *

 

張閃的家在苦苓腳庄尾。上次頂著大太陽從學校一路走到苦苓腳,回家時又淋了一陣西北雨,我還發了高燒。

 

穿越過溝村後沿著小路,我們撥開高及腰部的稻子,小心翼翼踩著濕滑的田埂。我和張閃都穿著相同的黑色塑膠鞋子,這種學生鞋模仿城裡百貨公司賣的款式,只不過城裡人穿的是真正牛皮做成的皮鞋。阿母交代要好好愛惜這雙塑膠鞋,要穿到畢業。

 

「喂!閃仔,你哪會號做閃仔?足奇怪呢......」我喘大氣喊著腳步飛快的張閃。

 

......,你無頭神啦!我講過了,就是教我閃啦!閃卡邊啊啦!」張閃的聲音隨著搖曳的稻穗傳過來。

 

「是按怎欲教你閃卡邊啊咧?恁阿爸阿母無疼你喔?」我想追趕上張閃,她已經走到田岸那頭,跳過水甽就是苦苓腳了。

 

腦袋裡面一直想不通的問題,明明閃仔的父母把她生下來了,為什麼要她閃開?要怎麼閃開?

 

* * *

 

苦苓腳位置在本鄉的邊陲,老舊的三合院零零落落散佈在空曠的田野間。

 

那棵芒果樹終於出現在眼前,我對它的高大的身影再熟悉不過了。閃仔經常炫耀這棵每年夏天會結滿土芒果的樹,敘述的時候簡直讓我像看到糖醃漬過的櫶仔青,都會偷偷嚥下口水。有幾次從張閃家摘了芒果回家,祖母削去外皮後切成薄片,灑了一點鹽和砂糖醃了一下午,就是滋味酸甜的櫶仔青,我們拿來配了早餐的粥。

 

張閃推開木板門,朝著她家三合院的主屋內喊了一聲,轉身到柴綑邊找了一支長竹竿。我脫去了學生鞋,把書包丟在樹下,和閃仔輪流扛起竹竿敲打著累累垂掛枝頭的芒果,芒果們紛紛掉落一地。

 

在叢黃的芒果色澤金黃、美味香甜,咬一口,汁液沿著嘴角滴下白色制服。回家又要被阿母罵了,我對張閃說。只有二件白制服,要穿到畢業啊!

 

「我穿頂頭阿兄e舊衫」,閃仔吐了一下舌頭做鬼臉。

 

「啊?你e阿兄?我掠準伊是恁厝邊,和你無同姓啊!廖福生~」我納悶著。

 

「我是抽豬母稅e啦!阮阿母後頭厝無後生,我才toe伊姓張啦!」張閃解釋著自己的身世。

 

「喔!你m是石頭縫蹦出來e就好~」我似懂非懂地笑了。

 

就在那一瞬間,閃仔的眼睛飄過一抹陰影,有如天空逐漸聚攏的烏雲。

 

「強欲落雨啊,你卡緊轉去啦......」她把一堆芒果塞進我的書包,催著我回家。我揹起沉重的書包,來不及穿好鞋子,看見雨珠已經濕透了張閃的臉。

 

* * *

 

畢業典禮前,導師要我們填選一張表格,調查班級同學升上國民中學或就業。

 

無論如何我都要升學的,阿爸和阿母辛苦工作就是希望能讓我繼續讀書。那天在操場排隊時我悄悄地問了張閃有沒有填寫,她搖搖頭後就沉默了。跟著放學隊伍走出校門時,閃仔拉著我到圍牆邊,掀起百摺裙讓我看雙腿上的傷痕。那些新舊交錯、烏青泛紫的傷痕從膝蓋上一直延伸到屁股,紅腫不堪滲出了血絲。看著張閃的二條纖細卻腫脹的腿,我驚嚇地尖叫了出來後號啕大哭。

 

「我真想欲親像你和阿麗會使去讀書!昨暝,阮阿爸聽著我想欲升國民中學就掠竹柄將我打到險死,阮阿母擱用掃帚撨~」閃仔的聲音斷斷續續夾雜著啜泣,肩膀起伏晃動。

 

「阮阿母講我閹雞肖想趁鳳飛,查某囡韭菜命,mtoe人去讀書。阮阿爸講我是抽豬母稅e,無義務栽培~。干干仔欲乎頂頭阿兄以後讀大學~」

 

「我每一工下課攏愛煮飯、洗衫、飼雞。你知影無?我ma時常懷疑家己是不是阿爸阿母生e。哪會和阿兄差濟濟?」

 

她的控訴不是我可以理解的。我只能想到大人們說過的命運。但是為什麼做為女兒的張閃的命運,和做為兒子的哥哥的命運不同?

 

哭泣著的張閃撫平百摺裙,往苦苓腳的方向離去。她的背影和我一樣瘦小。那一年我們才13歲。

 

* * *

 

升上國民中學後,偶爾和母親到菜市場經過雞販。張閃的母親總是愁苦著一張臉守著攤位,偶爾出聲招呼客人。

 

「順續買一隻雞燉補?歐桑!」

 

「另工咧!啊!聽講恁後生真gau,考著台大喔?恭喜呢!」

 

「哎呦!開錢啦!他卡會讀冊有影。」

 

「查某囡呢?阿閃仔哪會m乎伊讀?查埔查某同款攏愛栽培......

 

這時候,張閃的母親突然用著尖酸的語氣怨嘆起來。

 

「阿閃仔伊toe阮後頭厝姓張,姓廖e沒義務栽培,擱再講,我二支手骨欲栽培後生,哪有法度乎伊讀冊?伊需要鬥腳手賺錢啦!查某囡m免讀啥米冊......

 

「按呢哪是對?你嘛姓張,你嘛查某人,m通看輕咱家己。」

 

「無喏!我嫁姓廖e就是姓廖,和姓張e無治代。卡慢,阿閃仔若做大人,我欲乎伊招尪,按呢m免煩惱姓張e無傳囉!」

 

「此時現代人哪有咧招尪?查某囡若甲意誰人就乎伊去嫁啦!」

 

母親和張閃的母親有一句沒一句的對話,讓我想念起閃仔。

 

一起度過童年的閃仔。用漂亮的公雞羽毛做毽子的閃仔。帶我回家摘芒果的閃仔。細腿烏青出血的閃仔。經常懷疑自己是養女的閃仔。臉上爬滿淚水的閃仔。

 

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張閃了。她到底怎麼了?阿麗告訴我閃仔每天早上在鄉公所前搭乘交通車去前鎮加工區,她看到熟人總是羞赧地低著頭。

 

我忙著準備考高中、忙著摸索奇怪的大人世界、忙著讀起賴和的小說、忙著學楊喚拿筆寫詩。健康教育課的老師教我們認識自己那即將成長為女人的身體,家政課的老師教我們學習做女人應該做的烹飪和裁縫,我知道童年已經遠去了,和閃仔的瘦小的背影一起遠去了。

 

* * *

 

1819歲,我陷入了初戀的欣喜和苦惱。和青梅竹馬的戀人騎著腳踏車在本鄉遊蕩,許多次路過苦苓腳,遠遠就看到張閃家的芒果樹。我們躡手躡腳踅到灶間呼喚著閃仔,沒有人應聲卻匆匆瞥見一個少女的身影消失在窗後。那是閃仔沒有錯。她躲起來了。

 

少女閃仔不願意再見到童年的玩伴。我們像一條雙叉路,各自走向了人生不同的方向。

 

在學校的課堂上,在家裡的書桌前,我會想著如果張閃也繼續升學,一起成長為少女的二人會有許多聊不完的話題。我們會討論功課、討論電影亂世佳人,我們會說悄悄話、傾訴彼此初戀的雀躍與感傷,我們會好奇如何從女孩變成女人、恐懼未知的蛻變。

 

儘管中學生活結交了不少新朋友,張閃始終沒有被我遺忘。阿麗不時告訴我一些關於閃仔的消息。聽說閃仔從加工區下班後去讀夜校了,有人看到她穿上了卡其窄裙。聽說閃仔的哥哥從大學畢業了,可能到美國留學為本鄉爭光。聽說閃仔的父母賣了幾分田地要栽培兒子出國讀博士。

 

然而,我多麼渴望聽到閃仔親自告訴我她過得很好。我應該親眼確定她的細腿不再有任何傷痕~。

 

* * *

 

22歲那一年,家人轉來一封沒有地址的信,打開後才知道竟是張閃寫的。這封字跡有些顫抖潦草的信,細訴了一個女人對生命的掙扎。

 

茉莉,很久不見了,妳近來好嗎?有一次我看到妳在我家的芒果樹下,可是不好意思出去和妳見面。妳是大學生了,我卻是一個女工。我要告訴妳,茉莉,我沒有放棄自己。我讀完了夜校,當然有機會的話還要繼續讀,希望以後能找更好的工作。現在我把薪水都交給父母,只留一點點零用錢。還有,我戀愛了,對方在工廠上班是個好青年。妳知道我不願意讓父母幫我招贅,我要決定自己的命運。我不要讓我的孩子揹負那種折磨。祝福我吧!茉莉,請祝福我吧!

 

讀完信後我哭了。如果張閃招贅,她的孩子必須有一個被抽豬母稅跟著姓張。張閃的孩子必須繼續張閃的命運,就像張閃繼續著她母親的命運。

 

命運之於這個家族的女性宛如囚犯的鎖鏈。努力逃脫命運的鎖鏈啊!我知道瘦小的身影單薄脆弱,但是相信她做得到。

 

* * *

 

阿麗打電話來那天,我剛旅行回到家。聽筒裡阿麗哽咽著。張閃死了!茉莉,張閃死了!天哪!不可能的事!發生了什麼事了?閃仔才幾歲?和我們一樣~

 

戀愛了的張閃拒絕聽從父母替她招贅的提議,和青年私奔。憤怒的父母找到戀人躲藏的租屋,把閃仔帶回家後狠狠地鞭打了一頓,威脅要把她的戶口削出去。讓妳去做孤魂野鬼!閃仔的父親這樣恐嚇女兒。閃仔帶著一身皮肉之痛逃離了家庭,決心和青年遠走高飛,二人輾轉流浪在高雄、台南一帶。

 

發現懷有身孕後,張閃曾經回家向父母要求歸還被扣留的身分證去公證結婚,卻遭斥責羞辱門風。不料,幾個月後閃仔就死在婦產科醫院的生產檯上了,據醫院的說法是死於併發妊娠毒血症。

 

茉莉,我們女人真的像油蔴菜籽嗎?阿麗喃喃地問。為什麼我們不能像男人一樣主宰自己的人生?為什麼風往哪裡吹油蔴菜籽就往哪裡飛?為什麼我們的命運要讓別人來決定?父母、丈夫、男人、文化、習俗?這些才是操縱女性命運的藏鏡人?我真害怕出社會啊!不知道未來等著我的是悲劇還是喜劇?茉莉!我甚至害怕明天起床啊!......張閃明明是她父母親生的女兒,為什麼有著悲慘的媳婦仔命?張閃是世間的苦海女神龍......

 

你無頭神啦!我講過啊,就是教我閃啦!閃卡邊啊啦!張閃終於閃開了,從她父母的生活裡閃開,從她自己不幸的人生閃開,從這個殘酷的世界閃開。

 

張閃永遠閃開了。我打開書桌的抽屜,從角落裡一堆雜物中找到一枚毽子,公雞羽毛已經脫落,光禿禿地像一縷風化了的記憶。

 

* * *

 

若干年後,在一班飛往美國的飛機上,鄰座的中年男子打量我許久開口詢問。

 

「小姐好眼熟......,請問妳認識張閃嗎?」

 

「張閃?我是有個小學同學名叫張閃。你是......?」

「我是她哥哥,廖福生。哦!妳是茉莉?小時候經常去我家摘芒果......

 

「對!我是茉莉。你回台灣看父母嗎?本鄉人人都說張閃的阿兄很有成就......

 

「我到台北開會,沒有回鄉下。」

 

「你父母還在苦苓腳嗎?還是你接他們到美國享福了?」

 

「呃!各自有生活要顧啊!我不方便接他們去我那兒......

 

......,嗯!你妹妹離開好久了......

 

「她傻瓜,不應該做那種丟人現眼的事嘛!私奔,在美國可以,在台灣不行的啦!」

 

「丟人現眼?你當年讀書的學費有一部分是她做女工賺的。」

 

「沒辦法!誰教我們社會重男輕女?我又沒有逼她啊!」

 

「算了。」

 

十個鐘頭的旅途,我無言,闔上眼睛裝睡。喂!閃仔,你哪會號做閃仔?足奇怪呢......。我穿頂頭阿兄e舊衫......。阮阿母講我閹雞肖想趁鳳飛,查某囡韭菜命,mtoe人去讀書。阮阿爸講我是抽豬母稅e,無義務栽培~。干干仔欲乎頂頭阿兄以後讀大學~。13歲的張閃穿著和我同樣的黑色塑膠鞋走在溼滑的田埂上。茉莉!茉莉!你無頭神啦!我講過啊,就是教我閃啦!我ma時常懷疑家己是不是阿爸阿母生e。哪會和阿兄差濟濟?

 

張閃最後只能透過死亡掙脫了命運的鎖鏈。

 

別過頭去背對著廖福生,我知道自己哭了。

 

此文獻給世間受苦的女兒,願妳們的心得著安慰。

 

[] 抽豬母稅:早時台灣社會因為承襲漢文化的傳統,如果女方為獨生女或無男嗣,男女婚後會被要求讓一個孩子歸屬女方娘家、冠上母姓,是所謂抽豬母稅。通常招贅婚姻也會有抽豬母稅情形。

  

──TGB通訊》117(2009/6)


原出處:作者部落格土地上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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