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不會只照聰明的人

 

出國旅遊是一般人的夢想,對我們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休閒,我從沒有想過,曾經有一位母親為了帶她的孩子出國玩,竟要獨自面對所有人的勸阻,咬著牙地堅持才得以完成。

 

這位母親,陳大姊,她的孩子有多重障礙,眼盲、自閉以及智障,我們自美麗灣返回台東市之後,接待我們的正是這位陳大姊。我們過去並不認識她,她是駿武同學的阿姨,在安親班工作,擔任過特殊教育團體在台東的負責人。想來這也是一個特別的緣分,我們先前不知道她有這個背景,因此聊起來時既驚訝又開心。

 

陳大姊說話很急促,時間排得很緊,她說孩子生下的時候她根本來不及傷心難過,就是一直想辦法,看起來是個性格堅毅且非常負責任的人。停不下來的她,以電話遙控先將我們安頓好,接著自高雄飛車趕回來接我們用餐,很舒適的民宿,很美味的晚餐,沒讓我們出一毛錢。我必須再提出那個疑問──「換做是我,我願意這樣做嗎?」是否個性中得有足夠的浪漫因子?或者童心?或者移情?甚至對生活的反叛?

 

孩子大了以後,有天陳大姊忽然下了一個決定,要帶他到紐西蘭玩。這個念頭一起,開始了她跟周遭人的拉鋸,她的好友,也是醫護人員,不願意幫她訂紐西蘭的國內線機票,說:「妳的孩子會造成飛安問題!」

 

這句話聽在母親的耳裡應當心如刀割吧,即使事情過了這麼多年,這樣的話也仍然刺痛人心。她將這個念頭告訴另一位好友,沒想到得到另外一句:「妳不要造成別人的困擾!」

 

這一回屢受阻撓的母親已經堅強起來,她對朋友說:「太陽不會只照聰明的人,我的孩子也有享受的權利。」

 

她真的帶孩子去了,在當地造成轟動,還上了報紙。陳大姊說,「孩子雖然看不見,但他能感覺,他在紐西蘭的土地上,好快樂。」整體來說,孩子只在幾次人太多又等得不耐煩的時候顯得煩躁,多花了些時間安撫,其餘大致上都很好。

 

我從來沒有想過特殊生的母親要面臨這個問題,人的知覺很神秘,正如兒童一樣,我們從來不知道幼兒聽到看到的,會對他的思維、情感產生怎樣的作用,像小寶,對於他玩壞的玩具長輩會說:「以前還小就不應該給他玩,等到現在他懂得會玩了,已經壞掉了。」

 

但我從來都不這樣想,誰來規定玩具該怎樣玩才對呢?這有標準答案嗎?很小的孩子東西拿不穩,拿過來拿過去的,就是個有趣的學習,丟一丟,也挺有意思的,也許就是想聽它發出的聲音,看看東西這樣或那樣結果會怎樣?吸引人的玩具會吸引孩子去接觸,顏色、形狀、聲音、觸感,一切都是那麼的有意思,在在都是學習。

 

智障或自閉,是部份功能障礙沒錯,但也無法斷定這樣的腦部不會有些尋常或不尋常的知覺或感受?當然我並沒有特教知識,不敢妄下評斷,不過即使孩子確實有的就是障礙,但能接觸新奇的環境本身也是令人愉悅的,就像陳大姊所說,我的孩子也有享受的權利。

 

換做是我,我也會想帶這樣的兒子到處去玩的吧,他已經被侷限了那麼多,作為彌補也不為過。

 

會造成別人困擾這句話,很傷母親的心,困擾她當然清楚,因為她每天都在經歷,日復一日沒有終期。我聽過一位媽媽說,她的多重障礙孩子只為了學習把鋁箔包吸管塑膠膜拆開,將吸管對準吸孔插入,都要學習好幾個月,而他當時年紀已經遠遠過了三、四歲正在學同樣一件事的孩子。而所謂飛安問題,以我們這麼多聰明人的智慧,肯定能想好萬全措施的。

 

我還記得陳大姊說這故事的時刻,是在她載我於雨中穿梭,滿街找慈濟五穀粉的路上,我們找了好幾家都碰壁,我說明行李很多,為減輕負擔只好到了都市再補貨,我有點不好意思,像說給自己聽似的,說了「這(環島)確實是有點瘋狂」。陳大姊說話了,這次語調輕柔:「人生總要做點瘋狂的事!」於是她說了她的「攜子出國記」。

 

我很專注的聽著,知道了她何以接待我們,是否想起了多年前曾經和孩子共度的旅行?同理了一對父母為一趟長途旅行要付出的心力有多少?比起她,我們這都算不得什麼,但其中滋味她懂得。

 

車子裡的氣氛變得親密,兩個不曾相識未來也不會再相逢的母親,在一個不預期的時空短短的交會,給了彼此傾聽與支持。

 

常常人們好奇我們環島的經歷,我卻更好奇對我們伸出雙手的人,發現他們都是有故事的人,而我很確信,每一個人都是有故事的,不論平凡或不平凡的故事,都是生命的故事。

 

卡艱苦嘛ㄟ到

 

親愛的朋友,繞了大半個台灣,台東快走完了,在我們最愛的台東,最後再提供幾則人物故事給您。

 

關山的退休老師洪春景是公民記者,他先是來採訪,得知我們將路經關山後,擔心我們流落街頭,邀請前去一住。他原擔心收養的一群流浪狗會嚇到小寶,我們則是抱著應該沒問題的心情,小寶歷經這趟環島,恐犬症已經差不多被治癒了。

 

但後來發現走那一趟收獲遠超過解決了住宿問題,事實上,環島的每一站都像是包著的盒子,一直到打開的那一刻才知道裡頭是個禮物,而這一天的禮物盒裝著的是:「質樸生活的省思」。

 

洪老師夫妻倆都是老師,沒有養育孩子,這樣的經濟條件想必是十分寬裕的,但他們並沒有將錢用在自己身上,他們因為宗教信仰,用自有資金買了大片土地,種了不會長果實的樹,不為營利,目的就是讓土地恢復生機。

 

更不可思議的是洪家的舊房子,年代久遠不算什麼,主要是屋裡陳設也極為簡單,看不到烘碗機,餐具放在木頭櫃子裡,就像我們記憶中的阿祖家一樣,地上是水泥地,隔間就是素樸的木板原色,浴廁天花板低低的,用鉤子勾著,木板片久經潮溼顏色發暗,我們睡的臨時房間,隔間只比一個成年男子高些,沒有連接天花板,這也是小寶生平第一次睡蚊帳床。

 

在這裡我要先表達歉意,將洪老師私人住家做了這麼多描述,主要是為了表達我們受到的衝擊,還望洪老師及師母見諒。很難想像生活在現代台灣,有幾個四五十歲的人可以將物質慾望減到這麼低?我們夫妻倆不約而同自問:「摸著良心講,這我們過得來嗎?」那極致簡樸大大的震撼我們,同時也想,是啊,人要活著需要的東西也真的不多呀。

 

另外一日我們投宿鹿野民宿涵園,涵園老闆是父母班學員珊如的父母。林伯母原本就是鹿野人,她和林伯伯退休後決定搬回故鄉養老,後來太寂寞決定收點客人。他們在鹿野過著清靜的生活,簡單的勞動,規律的生活,搬到台東滿一年,林伯伯做免費健檢,醫生竟問他是否吃素?林伯伯原有三高,降血壓藥吃十年了,在台北也運動,每週打兩次桌球,沒想到台東用一年的時間將他治癒,他三高沒有了,也不用吃藥了,實在不可思議。

 

這天是非常疲累的一日,累是因為爬了高台,但有價值的是,當爬上了一個高處,快到涵園之時,景觀真的太美了,一望無際的菜園,潺潺的灌溉水流聲,遠方的大山,美好的夕陽,諸多的美麗一下子集合起來,在不預期的情況下忽然躍上眼簾。從林伯母家看出去,大山如躺臥的美人,又稱美人山,曲線分明,在院子裡彷彿伸手即可摸到,中間沒有屏障,像一位巨人姑娘守護著這裡。林伯母不只說山的故事,她還說了蟬的故事,有天入夜她還在忙,剛好看到蟄伏幾年的蟬從土裡爬出,到一棵樹上結蛹,林伯母在旁觀看整個過程,一直等到它破蛹而出,直到半夜兩三點還興致盎然,拿著相機將過程拍下。

 

蟬的故事還沒聽完,隨手拾來都是故事的林伯母,又說了個故事,開著百萬名車的少年老闆前來投宿,前後只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有房間可住嗎?」隔天說,「可以再住一晚嗎?」幾天的時間裡,他就坐在院子裡發呆,第三句話,對著正在掃葉子修剪花木的林伯伯說,「老先生你過的是神仙一般的生活吧

 

一對被朋友子女說太大膽的老人家,告別熟悉的朋友,盡情滿足對自然對生活的嚮往,比年輕人還要有夢。

 

要過神仙般的生活,也許不一定要花很多錢,我們走遍台灣,也是雲遊四海一般,路上帶來感動的吉光片羽,有的來自大自然,也有的來自相遇的人。往涵園的路上有段陡坡,我們推得汗直流,走個十幾步就得停下來將娃娃車煞車踩住,休息個幾分鐘再出發,旁邊三、四個穿著螢光背心的清道夫大哥正在工作,我們問了上坡有多長後和他們告別,步履艱難的往前走,這時其中一位在我們背後說:「卡艱苦嘛ㄟ到。」

 

這位勞動大哥最簡單的一句安慰話,對我們完完全全的具有說服力,不只如此,另外一位大哥早先說,「走了這一趟,夫妻感情也不一樣了吧。」

 

這幾年我們對社會的階級壓迫略有省悟,深感有時候階級彷彿是設了保全的大樓電梯,每個人都只能到所住的樓層,你只能橫向移動,再辛苦,也難往上爬。

 

兩位大哥的話,是環島過程中我們首次聽到也是唯一一次聽到,我們明白這些大哥們不時興說好聽話,受漠視的人不需要做表面樣子,他們的安慰更像是出自人生體驗,句句到位,不但足以為人之師,也激勵了我們。

 

──《TGB通訊》第161期(2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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