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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華吾兒:

 

今天爸爸又哭了,因為看到公共電視的〈歌謠風華——初聲〉節目,內容指出鄧雨賢為了爭取台灣歌謠的自主性,跑到日本企圖發揮自己的專長,為台灣的歌謠盡一分心力,但是他的女兒卻因為得到瘧疾而喪命,鄧太太所表現的冷靜與堅毅,就像你媽媽一樣令我感動,所以我哭了。

 

我冷靜地想了一想,這跟我們父子的遭遇有八成相似處,鄧雨賢是為了台灣歌謠自由在努力,而我是為了台灣的民主自由在打拚;鄧雨賢女兒是死於瘧疾,是不可抗拒的,是傳統傳染病,而你卻是死於文明病的「酒精肝」。所不同的是,鄧雨賢當時人在日本無法照顧女兒,而我就在你的身邊,卻無奈地眼睜睜看著你離開我們。

 

鄧雨賢的女兒死的時候只有六歲,戲裡面並沒有交代他女兒的情形,但是我卻永遠記得你五歲的時候跟隨我一起上街抗議資本家「為富不仁」的景象,甚至在我快要撐不下去時,你還會安慰我要堅持,並以堅毅的眼神告訴我說,你長大後也要像我一樣對抗不公不義,你知道當時我是多麼感動!

 

你媽媽和鄧太太一樣堅強,因為她從來就不曾為了我從事台灣民主運動而有所怨言,總是默默地支持他的先生所做的一切,而她們的老公都是為了心中的理想在外奔波。

 

而我認為你比鄧雨賢女兒偉大,因為你自小受到我的影響,所以你有堅強的勞工意識,你從公司的研發部主任與廠長任內,公司老闆違法開除你的部屬時,你毫不猶豫地站在勞工這一邊,你要求我幫你撰寫勞資調解書與存證信函,甚至向勞檢所檢舉公司工安問題,與你暱稱為「二爸」的公司老闆做對。

 

而公司因為工安問題被罰款,你認為對不起你的二爸,因此你希望在業務上多加幫忙,因此你開始與你二爸一起為了業務進出聲色場所,也因此認識很多同業,對你是肯定有加,並希望高薪挖角,但你都拒絕了,只因為你不願意背叛你的二爸。

 

你的「酒精肝」就是這樣來的,令我痛恨的是,當公司知道你有酒精肝且生產力下降之後,開始找你麻煩,但是你卻不以為杵地吞忍,你必須要保護你的下屬,因為下屬只信任你的技術與領導。生產線安排上,公司總會扯後腿,所以你跟公司的關係一直是緊張的。

 

終於公司假意讓你申請半年的留職停薪假,而我卻相信資本家的良心,同意讓你申辦留職停薪的手續。果然留職停薪接近半年時,你的公司突然來一紙信件說,公司董事會不同意你的留職停薪,因為你曠職太多,所以被開除了,而工運經驗豐富的我卻只能為你申請勞資爭議的協調,身為人父的我真是情何以堪啊。

 

協調會時你的二爸並未出席,只來了一位不情不願的會計小姐。公司似乎有備而來,緊咬你有酒精肝,而我卻只能以公司以詐術並違反勞工法令來應對,但因為說服力並不是很強,最後資遣費並沒有全額爭取到。而你靜靜地坐在旁邊,聽著我跟你公司的會計小姐的針鋒相對,默默無言,爸爸感受到你心裡面有著悔不當初的憤慨,但是又何奈?

 

當然,公司的態度對你造成強烈的傷害,因為你是那麼在乎公司的一切,公司卻棄你如敝屣,你如何吞得下這口氣,因此你酗酒更加地嚴重。我基於愛子心切,說重話指責你這樣消沉是不負責任的行為,你卻反駁我說:「你對家庭又付過什麼責任?」我當場啞口無言,事實上我也從你的身上看到我年輕時的影子,因為我們都是為朋友、為理想而活的啊,然而爸爸卻是你最壞的榜樣。

 

當時我已經癱在椅子上了,沒料到你竟然補上一句:「爸爸!我真想殺了你。」我更是萬念俱灰,所以我毫不考慮地對你說:「因為你是我的兒子,所以你要殺我,我絕對不會還手,我不但不會怪你,甚至要感謝你,因為我真的累了,就讓我解脫吧。」沒想到我話才說完,你卻整個身子趴在我懷裡放聲大哭,並一直對我說:「爸爸!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啦!」連在一旁的你媽媽也受到氣氛的感染,我們三人竟抱在一起痛哭。

 

隨著你病情惡化,當你第一次進醫院時,急診室的醫生就開立病危通知書給我和你媽媽,接到病危通知書時,你媽媽竟然連一支小小的原子筆都拿不動。因為你一直吐血,醫生預告你的病情可能難以挽回後,爸爸就想過是否請調回新竹站專心來照顧你,但是職訓局卻一再地推託,而當時很多社團邀約的活動我都不敢參加,因為我只希望多陪陪你。

 

當你第二次住院時,我為了要照顧你,一連數日住在醫院和你朝夕相處,這是我感受到我們父子親情最濃郁的時候。說來真的令人感到諷刺,我們是父子耶,怎麼會這樣。你談的依舊是公司同仁間的相處,你也一再強調你要回公司照顧你的部屬。而我卻因為照顧你太累,在上班的途中與新竹市某位特權人士的姪女發生小小的「假車禍」,該特權人士竟要求2000萬元的賠償。

 

2012921日是你最後一次的入院日,你從那天就再也沒回過家,你在加護病房全身插滿維生系統,每次你看到我時總是一直要坐起來,似乎有話要對我說,幾乎每次都這樣而無例外,我總是對你說:「希望你養好身子,如此才能完成心願。」

 

在你住院期間,感覺你的病情似乎有起色,你可知道爸爸有多麼振奮啊,沒想到這竟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我知道你有話要對我說,但是因為你的嘴巴插著導管說不出話,所以我在2012108日晚上面會時,拿了一支原子筆給你,還提著一本簿子在你面前說:「你不方便說話,那就用寫的。」但我見你數度拿起原子筆,卻無力寫出任何的字來。

 

因此我對你輕輕地說:「沒有關係,現在不能寫,爸爸在家等你好起來,那時候你要說什麼都可以,爸爸會聽你慢慢地說。」爸爸的話才剛說完,你竟然淚崩般地淚流滿面,當真是痛哭失聲,因為你根本就無法發出聲音,你的抽搐與淚崩真的是嚇著我了,但是冥冥中我也已了然於心,這是你對這無情世界最深沉的抗議啊。

 

果真,隔天2012109日,在我還有你媽媽及你弟弟人豪面前,你安詳地走了。為了你,你弟弟人豪放棄了台北縣土城區燿華電子高薪的工作,回家來接替我跟你媽媽為你勞累的日子。你是長子,我確實比較偏愛你,冷落弟弟人豪,所以當我知道了人豪的決定後,我竟感動地又哭了,這當然是出自於內心的虧欠與對人豪貼心的感動,我真的是「有子若此夫復何求」。

 

我自認我們家是正義的家族,但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下場?你阿嬤和你媽媽總是要求我「忍氣求財」,但我就是沒有辦法,並不是我怕事或怕死,但因為我色彩明顯,在我背後更還有一個家庭需要我照顧,所以我的行事作風必須要謹慎,只有謹慎我才有可能走更長遠的路。

 

在工作崗位上我絕不示弱,但我必須戰戰競競,不能出錯,因為我必須要立於不敗之地,才有與雇主對抗的本錢,所以我每天做什麼事情都會反躬自省,深怕哪裡出問題被逮到小辮子,所以每天生活在爾虞我詐的日子。

 

我真的累了,然而我到底該怎麼做,人華,請你告我好嗎?

 

──《TGB通訊》第161期(2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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