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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的聖誕節平安夜照例在婆婆家過了。大餐不能免俗的總是鵝肝、龍蝦、香檳和蛋糕……等等,足足耗了8個小時才讓自己逃離那張用卡路里堆出來的餐桌。不過,除了幫忙吃美食,我也貢獻了一些台灣料理。其中就有母親拿手的炸香蕉。

 

說到香蕉,又必須回想童年。

 

小時候,我家像許多台灣人家庭一樣務農。60年代,家裡的田地幾乎都種香蕉。那陣子,香蕉外銷日本價錢很高,替台灣賺了許多外匯,所以美名為綠金,蕉農最風光了。一株株蕉苗,排列成一行行的綠色隊伍,成長過程要仔細呵護。颱風來襲前得替香蕉株架上撐木,避免遇風折腰;抽出蕉串後必須上套,確保不會遭蟲鳥啄傷,以求賣相好看不被淘汰。

 

阿公那幾年很忙碌,也很快樂。他經常背著我到香蕉園裡去巡田,驕傲地審視他的香蕉大兵。蕉串飽滿接近收成時,每晚就守在蕉寮過夜。割蕉串的日子,全家老小忙成一團,直到一串串的香蕉被鐵牛車送去集蕉場,才放下忐忑的心。

 

口袋裡裝滿了鈔票的阿公,總是自言自語般的告訴我:「交了香蕉收的錢,讓阿娘仔(鄉下人對小女孩的暱稱, 指的是我)上學校,有歡喜無?」掌家的阿媽把錢存進農會,當然也給阿公一些做所費。然後阿公每個禮拜天到教會禮拜時會奉獻,感謝天父上帝的恩典,接著就邀他的好朋友們,或是牧師和執事長老們去酒家聽那卡西唱歌。信仰極為虔誠的阿媽儘管帶著諒解的眼神責備他,老人倒是自我解嘲:「地獄烏lu-luchhòan關長老甲牧師!」這句話後來成了我開啟對他的思念的密碼。

 

據說,當年酒家女看到破汗衫上染了香蕉奶的蕉農無不眉開眼笑,迎接大客戶上門,反而是對穿襯衫的小白臉應付敷衍。只是好景不常。自從暴發青果合作社的金碗、金盤事件後,台灣香蕉輸日一落千丈,綠金頓時貶為糞土。

 

香蕉不能賣到日本,蕉農的笑容變成了愁容。割下的香蕉不再用鐵牛車送去集蕉場,而是送去餵豬,直到豬也吃不下。阿公憤恨地看著堆積如山的香蕉一車車離去,甚至不敢問父親關於香蕉的下落。母親偷偷的告訴阿媽,香蕉全都倒到高屏溪去了。兩個女人流著眼淚禱告,我只能乖乖的躲在屋角發呆。

 

父親和其他蕉農們研究冷凍、烘乾香蕉,企圖找出一條生路。母親開始料理香蕉。於是,連豬都吃不下的滯銷香蕉上了我家的餐桌。從生吃香蕉到油煎香蕉、麵糊炸香蕉,沒有一天缺過。我邊想像著父親說過的故事,日本人把珍貴的台灣香蕉切一片片分食,邊吞下碗裡的香蕉,急著趁母親不注意的時候吐到水溝。然而,最終還是救不了台灣香蕉產業。

 

蕉園一夕間被遺棄,農民們砍除了田裡的綠色大兵。隨著蕉農的沒落,許多酒家紛紛關門了。從此,阿公變的沉默。田裡很快改種了毛豆,因為據說日本人愛吃毛豆。等到那一季毛豆採摘的時候,老人家離開了人世。

 

1996年,我和友人旅行到佛羅里達州一帶。朋友提議找一家古巴餐廳吃飯。看不懂西班牙文的我們,隨意指著菜單上的幾行字,服務生送來了比臉盆小一點的盤子,烤雞底下墊滿了油炸物,令人垂涎三尺。我拿叉子挑起一塊油炸物咬下,熟悉的感覺立刻攻佔我的味蕾。沒錯!就是炸香蕉!就是母親打蛋和麵粉,用油鍋酥炸,餵飽我們的炸香蕉。霎那間,淚水滾滾,就直接落在那盤炸香蕉上面。朋友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著了,聽完我和香蕉的愛恨情仇後,竟然把那盤可以吃3天的古巴菜一掃而光,兩人相視而笑!

 

這些年,為愛走天涯,結婚後寄居巴黎。每星期兩次,我會到一家阿拉伯人開的蔬果店去買水果,總要選一串香蕉。香蕉上的貼紙標示著產地是象牙海岸或者多明尼克。我抱怨這些香蕉沒有香味,應該說是沒有台灣香蕉的香味。

 

我在廚房裡嘗試著料理沒有台灣香蕉味道的香蕉,把他們做成蛋糕、布丁、薄脆餅。但是,吃過多種不同食譜後,先生說最喜歡油炸香蕉。因為外皮酥脆、蕉肉香甜。其實,他捧場有另外的原因。他知道,在廚房炸香蕉的時候我想念著台灣,想念著阿公和他的香蕉園,想念著故鄉和所有的親人。

 

就是這般無止無盡的思念,讓我在年節的日子特別惦記著油炸香蕉的滋味,那種細緻綿綿與土地、親情交織的眷戀。

 

──TGB通訊》96(2007/9)

  

原出處:作者部落格土地上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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