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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朋友,怎麼回答您的問題呢?您問我為什麼喜歡旅行,或者,應該說喜歡流浪,像吉普塞人一樣?我在尋找什麼?哪裡是我的終點站?

 

呵!我在尋找自己完整的生命啊!因為我失落了秘密夥伴,時刻感覺如此孤單。我必須用一生的時間去彌補。我不知道有沒有終點站,也不知道明天自己會在哪裡。來吧!聽完我的故事,您就會了解為什麼今晚我必須離去了。

 

出生那一刻,血液裡承載著台灣400年被殖民歷史的印記,原住民、漢人、西班牙和日本的血緣錯綜複雜地構造了我的面貌;父親與母親雙方都有的地中海貧血注定了我的困擾,導致出生一個月後才報戶口。那個醫藥不發達的年代,普遍重男輕女的時代,這樣的小女嬰能活下來就是奇蹟啊!祖父為了要讓我能活下來,賣掉了幾甲田地,幾乎耗盡家產。這份愛,讓我珍惜生命直到現在。

 

從死神魔掌掙脫的小女孩,在祖先的三合院裡成長。母親說從來沒有看過這樣安靜乖巧的孩子,即使生了病、打針也不哭,張著眼睛只問醫生還有沒有。傻到不知道喊痛呢!我知道活著不容易啊!親愛的,我要活下來,再痛也要活下來。

 

3歲才學會走路的小女孩,沉默地坐在泥土地上,看著祖父的蕃薯田,一壟又一壟。故鄉紅毛港的海風吹拂過祖孫的臉龐。做完農事的祖父用背巾把我縛在背上,我們沿著田埂回家。他總是喃喃說著:阿公欲乎阿娘仔去讀冊,阿娘仔乖乖大漢。不做農事時候的祖父,罕見地穿起做禮拜時的好衣服,戴上黑色呢帽,吆喝著朋友同伴去酒家聽那卡西,總是帶著我一起,他說阿娘仔是阿公的心肝寶貝。祖父在我小學畢業時去世,留給我一片香蕉園,和他致命的氣喘。

 

您知道嗎?童年是我人生最快樂的階段,也是最寂寞的時光。因著我混血過的這張臉,在南台灣思想封閉的鄉村吃盡了苦頭。沒有小朋友願意和我玩耍,小學老師甚至揪著我的辮子嘲笑我是雜種。同學們問我的爸爸是誰,在我的書包裡藏著死蜥蜴。

 

我沒有哭。不!我不會哭的。我只會逃到海邊,面對著大海安靜地讓眼淚流完。祖父死後,大海就成了我的秘密夥伴。

 

一天接著一天,向晚時刻我捧著書本躲在海岸堤防邊,聽著海浪永無休止地拍打沙灘,吞食著書本上的每個字。有時,什麼事也不做,凝視海平面,想著自己有一天要到海的盡頭那裡。海的盡頭是哪裡?我也不知道。也許海的盡頭就是地球的盡頭、世界的盡頭、人生的盡頭。我多麼想去探索啊!流浪去探索一切的盡頭。

 

國民黨政府實施三七五減租後,我們失去大半祖先遺留的田產,家道中落。但是父親必須擔負起贍養他的親族與母親娘家親族的責任。生活的壓力讓父母喘不過氣來,擔子是如此沉重。

 

祖父走後,我隨著父母離開三合院,住到父親經營的靠海的漁塭和農場。這片遼闊的王國,荒涼、寧靜又忙碌,而祖母用她那本陳舊的聖經統治這裡。祖母性情溫馴、堅決,她是一位信仰很美的基督徒。不同於祖父的率性豪爽,祖母顯現細膩理家的才幹。

 

家裡那落新蓋的長屋,像是一串長長的火車,20多間房裡住著我們和本家的親戚、母親娘家的親戚和長工們。祖母掌管著收穫與開銷,安排所有的人情世事。她編派每個人的薪水和零用金,照顧每個人的需求和抱怨。我經常穿梭在那些車廂一般的房間裡,和哥哥、堂兄弟們玩捉迷藏。大人世界裡的煩惱、悲哀,就在迷宮似的長屋裡瀰漫著。

 

漁塭靠海,堤岸的盡頭就是海。清晨和傍晚,日出和日落,水面連著海面,一片金黃色光影。一窟一窟的漁塭宛如湖泊,放養了虱目魚、草蝦、吳郭魚和紅蟳。我喜歡跟著長工阿興伯撐著竹筏在湖面上巡視,唱著童謠給阿興伯聽。店仔膠,黏著腳,叫阿爸,買豬腳......

 

堤岸上有幾排豬寮。有時候,長工拿水管替豬們洗澡沖涼,興奮的豬竟然衝出了豬寮,拚命在堤岸上奔跑亂竄,跳進水裡去了。這樣,我們就有理由捨得殺豬,好好享用一頓肥美的烘肉。哦!大人總是告誡小孩子,不能讓別人知道家裡殺豬了,因為私宰是犯法的,政府會派警察來抓。但是,年節的時候殺豬總是被期待著啊。祖母按著親戚輩分派送豬肉。每房的親戚都會獲贈一大塊豬肉,只留下剩餘的五花肉配上乾筍絲,爌成一鍋遠遠就聞得到香味的烘肉。不過,過年前長工總是多殺一頭豬好灌香腸、炸八寶丸。一屋子滿滿的喜樂,我又可以穿上姊姊的衣服去教會做禮拜,那是多麼幸福的事啊!母親總是把姊姊的舊衣服修補燙洗過讓我穿,開心地看著我一天天長高長大。

 

13歲那一年,親愛的朋友,那一年我被迫離開幸福的童年和由大海、湖泊、魚蝦、豬與落日組合而成的世界,住進了城市裡一所天主教女中的宿舍,和來自各地的女孩們一起讓修女管教著。那是類似部隊或者某種集中營的生活,我擁有的僅僅是一張冷冷的鐵床和一個小小的鐵櫃。

 

同學們訕笑我講北京話的口音,質疑我的身世背景,故意在我面前大聲唱著安平追想曲。好可惜啊!為什麼不是金髮呢?否則就更像了。她們想盡各種把戲捉弄我。那時,我恨不得回到祖母統治的王國,回到海洋和湖泊的故鄉呀!

 

接著,很不幸地,學校教官指控我違反校規燙頭髮,要求即刻拉直。天哪!誰有辦法把自然捲的頭髮拉直?母親趕到學校向教官解釋,她說:我所有的孩子都在上帝那裡燙捲了頭髮才出生的。學校無法理解,因為您們沒見過世面又傲慢。母親拒絕教官的提議,記一支小過讓我繼續讀下去。她堅持她的孩子沒有犯任何錯,不需要妥協。這個沒受過多少教育的鄉村婦人,靜默地坐在校長辦公室裡整整一天,直到教官承認錯誤。校長道歉的時候,母親講了一句讓我永遠放在心裡的話,她說:「我教育我的孩子為做錯的事情負責,也教育我的孩子不要讓別人把她沒有做的事賴給她。」

 

14歲,少女的我,夢想著成為詩人。我喜愛閱讀泰戈爾、楊喚的詩集,但是雨果筆下的悲慘世界讓我嚎啕大哭。夢想著有一天要用筆尖述說世間生命的悲慘,用詩歌撫慰世間孤獨的靈魂。

 

放假回家遇到農忙時節,我和家族的女眷都要下田。插秧、曬榖、剝蔗葉。赤腳走在炙熱的土地上,一寸一寸耕耘著自己的家園。第二季的稻穗成熟等待收割,一夜之間被颱風摧毀;砍了甘蔗,價錢和重量由糖廠監督員決定。女眷們用盡各樣粗鄙的話語詛咒,男人神情凝重。祖母憤怒的時候,躲在房裡讀聖經。不識漢字的祖母抱著白話字聖經安慰所有人,上帝要我們靠土地吃飯啊!天父不會讓我們吃土的!

 

就在這一年,國民黨政府要蓋工業區,強制徵收臨海的土地。鄉公所通知地主簽名領取微薄的補償金。縣長說國家需要大力建設,鄉長說有了工廠地方才會繁榮。人們知道,就算不簽名照樣會失去土地。

 

啊!失去土地後,上帝要我們吃什麼呢?祖母的哀號從她的房間傳出,穿透長屋裡每一片牆壁,就像火車離站時的氣笛般撕碎每一個人的心。

 

最終還是失去了擁有的20多甲漁塭。寫了幾次的陳情書,懇求過大小官員後,父親簽名了。長工們忙著捕撈魚蝦,豬隻必須儘快賣掉,因為政府的軍警要派遣挖土機填平所有的漁塭。為了國家的建設,臨海數百千甲漁塭都要變成工業區。

 

最後一天的早晨,雨沒完沒了的下著。大人急著整理細軟要遷移到小鎮,接收人員就要來點交。突然,阿興伯從堤岸那頭呼喊回來,說北邊鄰家漁塭的主人朝川公的屍體浮在他家的漁塭上。土匪政府!父親用這個名詞替他半生勞碌經營的財產畫下休止符。確定一切都不再屬於我們了。

 

失去魚塭,舉家在小鎮街上落腳定居。沒有了長屋,親戚和長工們也一一散去。祖母失去她統治的王國後,頓時蒼老不堪,成天呼喚著耶和華。

 

離開那片有著金黃色光影的湖泊,我知道自己永遠失去了生命中的美好角落。我知道這一生將要永遠孤單地度過某些悲傷的時刻。祖父的蕃薯田、大海、記憶。失去甜蜜的倚靠後,我沒有成為詩人,從此漂流在台灣島嶼上尋找生命的根。我真的不知道哪裡可以找到生命的根,朋友!但是我不會停止追尋。今晚離開這裡,明天我仍然會繼續。

  

──TGB通訊》100(2008/1)

  

原出處:作者部落格土地上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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