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看,這是台北反核學生工作隊的戰報。」雨露學長又從他的「百寶袋」拿出一疊文宣,「我們今年的主力必須放在反核議題上。」


「為什麼要反核?多蓋一些核電廠,台灣不就不怕沒電用了嗎?」致遠狐疑地問著。


「你不知道,台灣位於地震帶上,如果巨震造成核電廠的龜裂;或是中共瞄準核電廠攻擊,都會造成幅射外洩,而幅射污染是會遺害萬年的。」學長們很仔細地向他們解釋反核的理由。


聚會結束,致遠回到宿舍,卻發現初月已在門口等他。


「可以陪我到操場走走嗎?」


「嗯。」


冷月掛在天上,照耀霜似的大地,四周的空氣愈發地寂靜。


「你喝了酒?」


「嗯,一點點。我一沾酒就會臉紅,瞞不了妳。」


「所以,你是和地下社團那些人見面囉?」


致遠一臉驚訝貌:「妳怎麼會知道?」


「怎麼不知道?」初月嘟著嘴說:「班上就屬你和北鼓兩人最囂張,和他們接觸也不會低調一點;現在班上都說你們兩個是激進份子,考慮要和你們斷絕關係了!」


「聽起來好像很嚴重,可為什麼妳看起來不是很緊張呢?」


「唉!」初月嘆了一口氣,「其實我爸爸也很喜歡看黨外雜誌,只是他都把它們藏得好好的,不讓我們接觸。他常說:『亂世時,要學會明哲保身。』所以,我也能稍微了解你的想法。」


「原來如此。」致遠仰首望天,「可是,這幾個月來,學長們給我的次刺激真的很大,我沒辦法不去思考這些問題。」


初月停下腳步,「我不是要你不要管這些事情,只是勸你小心一點罷了!」


「謝謝妳,我會小心的。」


冷冽的月光打在他們身上,靜謐的深冬似乎將四周的空氣都給凝結住了。


接下來是忙碌的全國反核風。學長們負責在校門口發傳單,致遠與北鼓則是在宿舍和廁所到處張貼反核戰報。


為了擴大反核的力量,社團決定舉辦大型的說明會,直接向中壢市民訴求。那幾天,所有的人都動員了起來:借舞台、綁布條、和社運團體洽商宣傳車……,每個人都充滿了幹勁。這也是讓致遠最感動的地方:他看到了一群人不求回報地為自己的土地奮戰,而這些事情,是學校從未教過的。


當晚,在學長們一一上台論述之後,致遠怯生生的站上了講台,從未在台上說話的他,面對著黑壓壓的人群,顫抖地說出自己反核的原因。突然間,他撇過一雙熟悉的眼眸。


是初月!


「她竟然也來了!」像是被天使的魔法棒點到,致遠的心又驚又喜,聲音也開始高亢了起來,滔滔不絕地把他認為應該反核的理由傳送給台下的群眾,並意外地獲得如雷般的掌聲。


「你說得很好!第一次上台就有這樣的表現,不簡單!」下台與學長們握手之後,他馬上鑽進人群尋找初月。


「不錯唷!很有大將之風。」初月瞇著眼,調皮地說著。


「沒有啦!」致遠摸著頭「那是因為……看見妳,才讓我有勇氣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初月低下漲紅的臉,呵呵地笑著。


人群散去之後,大夥開始收拾東西,初月也幫著整理布條和背心。


「那是你女朋友嗎?真是熱心!」玉樹學長對致遠眨了一下眼。「沒有啦!她叫初月,是我的同班同學;初月,這是玉樹學長。」


「學長好!」


「好!」玉樹學長突然挺起胸來:「就是要這樣!新時代的女性要有自己的視野,擺脫封建社會奴役女性的心態;也要掙脫男性沙文主義的枷鎖,為自己和社會奮鬥!」言畢,玉樹學長的雙手揚向天空,像極了正在傳道的牧師。


致遠和初月同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學長,這樣說會不會太八股了呀?」


「什麼八股?我們社團就是欠缺像初月這樣的女性。如果所有的女性都像初月這樣,那麼,我們就能共創兩性平等的新世界了!」說完,又將雙手揚向天空,逗得大夥咯咯地笑。


第二天晚上,大夥聚在揚濁學長的雅房開檢討會。


「這次戰果豐碩,我們應該趁勝追擊!」玉樹學長首先發言。


「不對!」雨露學長站了起來,「這次對市民的宣傳是成功的,可是相對我們也消耗許多人力。如果沒有新血補充,我們有可能會走不下去。」


揚濁學長十指交扣,緩緩地說:「你說得對。我們不能一直維持在地下社團的態樣,像今年我們只招到致遠和北鼓兩位新生,長久以往,校園民主運動將會無疾而終。」


「那,」致遠問:「應該怎麼辦?」


雅室裡沉寂了好一會兒。


「申請為正式社團!」雨露學長握著拳頭說:「只要申請為正式社團,我們就可以公開在校園裡招生了!」


「對,這是唯一的活路!」所有的人都達成共識了。


又是驪歌四起,鳳凰花開的日子。今年夏天,揚濁、成傑和文彬學長就要畢業了。在畢業典禮之後,社團的人相邀聚餐。很特別的,這場聚會並沒有離別的感傷,反而像是一場團結大會。


「恭喜學長們畢業了,祝你們鵬程萬里,一帆風順!」北鼓笑嘻嘻地向學長們敬酒。


「謝謝你。」回敬之後,揚濁學長道:「我和成傑暫時不會離開中壢,我們會先找一份工作,隨時支援你們。」接著,他像雨露學長敬酒。


「麻煩你了,為了社團,特地留下來讀第五年。」致遠心裡一怔:「學長們真是偉大,可以為了大局犧牲自己,換了是我,肯定做不到。」


「那是我該做的事,為了台灣,許許多多的前輩們都犧牲了,晚一年畢業又算什麼?」雨露學長稍微皺了一下眉頭,「可是,少了你們,社團連署的人數就會少了許多。」


「沒關係!我可以拿到班上去簽,以我的人緣,絕對能連署很多人!」北鼓拍胸脯保證。


「好,那接下來的重點是,我們該用什麼社團名稱?」


「就叫台灣文化研究社好了。」玉樹學長道:「不是有很多學校有這樣的社團嗎?而且,最近社會本土化的要求也日益高漲,我想,校方也不致反對。」


「好!就這樣,乾杯!」


綠蔭叢叢的校園裡,時而吹來陣陣的薰風,走在碧波盪漾的九曲橋上,頗有迷幻的味道。


「要放暑假了,你打算如何渡過呢?」初月問。


「嗯……」致遠歪著頭想了一下,「我應該會去打工吧!下個學期就要搬出學校宿舍了,我必須自己負擔房租和生活費了,那妳呢?」


初月微笑地說:「今年夏天我們全家會到加拿大渡假,已經計劃很久了,今年才成行;到那裡我會寄很多明信片給你的。」


「好呀!一言為定,不准賴皮唷!」


「呵,呵,呵……」兩人的笑聲迴盪在夏天的校園中。


雖然必須忙碌地打工,可是來自北國的點點問候下,讓致遠這個暑假過得特別的開心。而這段時間玉樹學長也帶著他到處拜訪其他學校的社團,讓致遠大開眼界。這一天,他們來到台北市區的一所大學社辦。


「歡迎恁e光臨,逐家請坐。」說話的是一位女性的社團負責人。


「來,阿嬌,我ka你介紹:這是阮社團e新人,伊叫做致遠。」


「學姊好!」


「你好,」阿嬌學姊轉頭過來對玉樹學長說:「恁社團mteh-beh--akohe著人,無簡單喔!」玉樹學長馬上反駁她說:「你講he是啥物話,阮machiok用心teh經營--a!」「哈哈哈!Kap你滾sng--emai siuN認真;對啦,致遠,我問你:你對台語文認知有joa濟?」


「台語也可以寫成文字?這是我第一次聽過呢!」致遠有點難以置信。


阿嬌學姊對玉樹學長說:「恁社團e教育iau無夠喔!」只見玉樹學長一臉尷尬貌,摸著頭皮說:「無辦法--a,人siuN少,欲做e代誌siuN--a……。」阿嬌學姊笑笑說:「無要緊啦,逐間學校e狀況攏差不多,互相交流chiah有法度進步--a!」說完,就拿了一本教會羅馬拼音的「聖經」給致遠看。


「其實,台灣百冬前就有文字--a,」阿嬌學姊趁致遠在翻閱「聖經」時,一面解釋給他聽:「chiok濟人攏認為語言只是溝通e工具,事實上並man-ne。語言不但聯繫著咱kap這塊土地e感情,ma1 e民族歷史kap文化e根頭。」阿嬌學姊話鋒一轉,「iah m-koh,所有e外來政權攏想欲切斷被統治者e文化血脈:日本時代有皇民化運動,現此時ma有『國語運動』,這攏是對台灣人斷根e做法。」


致遠看著一邊看著「聖經」,一邊聽著阿嬌學姊的話,他很難相信自己的母語也能寫成文字。


「怎麼樣,外面的世界就是不一樣吧!」回家的路上玉樹學長問著致遠。


「嗯,阿嬌學姊懂得東西好多喔,真令我佩服。」


「唉!」玉樹學長突然嘆了口氣,「所以我才很希望社團多一點女性啊,這樣我們的進步就會比較快了!」


「哄!我知道,這叫做異性相吸,這樣學起東西就會比較快了,是不?」


「你這個死小鬼,胡說八道,走啦,去吃宵夜啦!」


「哈哈哈哈……」


學期開始,以雨露學長為發起人,如火如荼地進行正式社團的申請作業。由於校內各式社團林立,獨缺本土性社團,所以連署的情況比想像中的熱烈。然而,有一天中午,致遠卻被系教官叫去。


「我知道你在搞些什麼。」系教官站了起來,抖動他肩上的梅花,「你可要知道,你們搞的這個社團是主張『分離主義』,是法律所不允許的!」說完,就「磅!」的一聲丟了本憲法在致遠面前。


致遠看了一下桌上的憲法,狐疑地說:「難道我們關心自己的土地與文化也不行嗎?大學生不是應該更懂得社會,關懷社會嗎?」


「我不需要你教我怎麼做!」系教官突然咆哮了起來,「總而言之,你們最好趕快停止連署的動作!否則到時候就吃不完兜著走!」


離開教官室後,致遠隨即去找雨露學長,將情況讓他知道。


「我知道了,」雨露學長稍微沉思了一下說:「連署還是必須繼續,只不過這幾天大家要特別當心。」


「嗯。」


為了節省開銷,致遠選了一間離校頗遠,但房租較為便宜的雅房。


雖然走到學校需多費些時間,但環境尚稱清幽,因此他也不以為意了。


明天,是社團送件的日子,致遠興奮得睡不著覺。


突然間,傳來一陣電話的催促聲。


「喂!」玉樹學長的聲音聽起來稍微有些顫抖。「致遠……,雨露他被車撞了……現在在加護病房……。」


電話的聽筒倏忽掉了下去,致遠整個人愣在那裡。


參加完雨露學長的告別式後,致遠回到宿舍裡,「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就趴在書桌上睡著了。到了半夜三點多,致遠突然醒過來,想要繼續哭,卻發現淚已經流乾了。他緩緩地坐在地上,拿出雨露學長從前送給他的書,一字一字的閱讀。


這一天,社團在雨露學長的墓前聚會,玉樹學長倒了一杯酒,灑在乾涸的墳土上。然後每人一杯傳過一杯,讓滾燙的酒精燒熱了身體。


「雨露,我們來看你了,希望你能安心地走……。」揚濁學長一開口說話,致遠的淚珠又滾落下來。


玉樹學長轉過身去,面向山谷的墳場。「這已經不是雨露一個人的事了,而是每一個愛台灣的人都必須面對的問題了。」


「所以怎麼辦?社團要繼續申請嗎?誰來當申請人?」身材略為高挑的羅佐學長問。


「當然要繼續申請,」致遠趁大家不注意時擦乾了眼淚,「我來當申請人!」


「這樣好嗎?你才剛接觸不久……。」


致遠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他那充滿光芒的瞳孔,堅定地說:「我已經看過所有雨露學長送給我的書了,我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也願意這樣做!」


山嵐開始漸漸地將他們包圍起來,宇宙的時間似乎就停在這一霎那。

 

──TGB通訊》121(20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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