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和初月的約會似乎有些不尋常,致遠一直抿著嘴不說話。


初月攪了一攪杯中的洛神花,沉默了好一陣子才說:「你今天打算一個晚上都不說話啊?」


「我不知道要說些什麼……」致遠用雙手壓著太陽穴:「初月,我們以後除了上課外,不要再見面了好不好?」


「為什麼?」初月的聲音有些急切,「是因為你學長發生車禍的關係嗎?」


「……」致遠沒有回答。


「你害怕我會受到牽累,對不對?你覺得我是那種看到自己關心的人受傷而無動於衷的人嗎?」致遠抬起頭來,竟然看到初月泛著淚光。


「不是,只是這一切太複雜了,我不知道怎麼處理……。」初月牽著他的手說:「沒關係,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轉起來的。」


致遠握著初月的手,也不管旁邊的人,號啕大哭了起來。


也許是老天的捉弄,社團申請的過程一直不是很順利。學校一下子說校內的社團太多了,一下又說社團辦公室不夠,讓致遠一直疲於奔命。大夥只好再聚會商議。


「怎麼辦?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我看學弟也快撐不下去了。」羅佐學長說。


玉樹學長轉身對揚濁學長道:「我們不能一直處於被動,總得主動出擊啊!」


「我了解,我現是考慮致遠的狀況,誰都無法揣測校方的下一步行動……。」


「我不怕。」不曉得從那裡來的勇氣,讓致遠站了起來,「我願意冒險,沒有試過其他的辦法,怎麼知道成不成呢?」


「好吧!那就這樣子:我們分兩部份處理,一面是投稿媒體引起關切,羅佐,你比較擅於文章,這部份由你負責;另一方面,我們必須尋求同學們的支持,玉樹,這部份就由你負責。」揚濁學長也站了起來,緊握致遠的手。


「接下來的日子可能會更辛苦,你要有心理準備。」


「嗯。」


果然如同揚濁學長所言,校方的態度越趨強硬,甚至在媒體來採訪時公開放話:說掛上「台灣」兩字的都是違反《人民團體組織法》,他們絕對不會讓這種社團成立的。


這些話後來引起學生的反彈,甚至有不是社團的人散發「支持結社自由」的文宣,讓致遠覺得他不再是孤單一人。


然而,最讓他難過的是,曾經和他並肩作戰的北鼓竟然在這時選擇退縮。


「你們搞這麼大,我不想玩下去了。」北鼓拉下臉說:「系教官要我警告你,他將用學科或操性把你當掉,看你能不能再作怪。」


人活一口氣,好,我就看他們要怎麼對我。


申請社團的問題越滾越大,幾乎每天都佔據報紙地方新聞的頭條,而致遠也感受到越來越多來自教授與同班同學的壓力了。


這天,初月十萬火急地找他出來。


「你們不要再鬧了,」初月的臉似乎很著急,「你知道嗎?我們宿舍的女教官已經安排班上的女同學紀錄你的言行,她還親自跟蹤到你住的地方!」


致遠聽到非常驚訝,頓時腦袋一片空白,好一會兒才回神:「是嗎?不過,有位前輩說過:『每一個愛上台灣的人,都必須同時承接愛上她的喜悅,和承擔愛上她的苦痛』。」


「什麼愛不愛呀?難道你不想讀大學了嗎?還有,你爸媽那麼辛苦栽培你是為了什麼?」


是啊!爸媽這麼努力的工作,不全都為了子女的前途嗎……;可是……,以後如果以後我為人父母,我會希望這種事情再發生在我孩子身上嗎……?


「喂、喂,你怎樣都不說話呀?」初月搖了搖靈魂似乎已經離體的致遠。


「初月,妳的好意我了解,可是有些事情你現在不做的話就會後悔……。」


「歪理!你自己都保不住了,還想做什麼事情?」初月生氣地站起來,掉頭就走。


看著初月離去的背影,致遠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整個腦袋又開始在旋轉。


雨露學長離開後的第四十九天,校園裡突然揚起鮮血般的旗幟,上面寫著:「爭取結社自由,絕不退讓。」


風,正飄著。


玉樹學長、羅佐學長和致遠三人一字排開,頂著炙熱的太陽在校門口靜坐,揚濁學長及成傑學長則拿著大字報站在兩旁。熙來攘往的學生們窸窸窣窣地討論著,各報社與電視台的媒體記者則爭相攝影著。


初月站在校園裡的一棵大榕樹後面,心急如焚地探著致遠。當她正要踏出腳步時,突然想起爸爸的那一段話:「亂世時,要學會明哲保身。」眼淚不禁撲簌簌地掉了下來,緩緩地走回宿舍。


「嗨,大家好!我來看你們了!」阿嬌學姐帶著兩個學弟妹,特地從台北趕下來聲援他們。


玉樹學長的眼睛為之一亮,開心地說:「真不好意思,還麻煩妳跑一趟。」


「這算什麼?我們是同志啊!」阿嬌學姐很自然地坐了下來,然後招呼她的兩名學弟妹也坐下來,介紹給大家認識:「他們是明道和心純,都是我們社團未來的主力。」


透過SNG連線,全國各校改革性團體都知道了這項消息,紛紛派員加入他們的靜坐。而圍觀的學生與市民也越聚越多,有些熱心的民眾還會自掏腰包送飲料與點心給他們,讓大夥覺得好窩心。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也不知道誰從那裡弄來發電機和燈光,將靜坐的現場照得一片通紅。於是,靜坐的場子改成了民主論壇,學生們次第向在場的群眾發表演說,強調言論自由與結社自由對文明社會的重要性。


「不好了!」文彬學長突然從人群中竄出來,著急地說:「學校居然要求警察支援,現在保一總隊已經開拔於此了!」


「不會吧!只不過是學生的聚會而已,校方有必要這麼緊張嗎?」致遠的心中又是充滿疑問。


「大家不要慌。」揚濁學長站在靜坐學生的面前,開始指揮:「現在所有的人手都勾著手,警察進行驅逐時,就同時喊:『和平!』,我們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誰是這個體制的迫害者,誰是真正的改革者!」


「嗶!嗶!」頭帶鋼盔、手持盾牌的保安警察「嗆!嗆!」整齊地前進著,現場一片大亂。


「和平……和平……」學生們微若遊絲的聲音似乎傳不上天際。


致遠雙手雙腳像豬玀一樣被抬著。仰望著天上的新月,心想:「和平,有辦法改變這腐敗的體制嗎?」


在飽嘗國家暴力的滋味之後,今天的跨校性會議特別凝重。空氣裡到處混雜著煙味,似乎也反應著學生們心中的煩悶。


「這實在是太誇張了,不過是單純的集會而已,竟然動用到保安警察!」玉樹學長沒好氣地說。


阿嬌學姊聳聳肩,一派輕鬆地說:「其實這也沒什麼,你沒看他們在四六事件時,對付學生的方法才叫殘忍呢!」明道和心純同時點了點頭,看來他們社團的教育真的很成功,致遠連什麼叫「四六事件」都不知道呢!


「這當然是很多前輩衝撞後的結果。」揚濁學長道:「不過,這次的經驗也讓我們知道,我們的力量太小;想要伸展抱負,需要有更大的能量才行。」


「所以我們必須有更強大的靠山,對不?」羅佐學長接著說:「你們覺得找政治人物幫我們開公聽會怎麼樣?」


「不對!」阿嬌學姊站了起來,開始繞著眾人踱步,「這牽涉到路線的問題。如果我們把政客的勢力引進校園,那麼我們不就變成公職預備隊了嗎?這和人民民主路線是完全違背的。」


「對!」玉樹學長也跟著站了起來,「我們應該聯合的是工農大眾,而不是那些只會搶麥克風的政治頭人!」致遠看玉樹學長和阿嬌學姊一搭一唱,心中暗暗地偷笑。


揚濁學長示意兩人坐下,「你們說得沒錯,台灣確實需要一條清楚的路線出來,這也是我們大家一直有的共識;只不過,應該怎麼做,長久以來一直困擾著我們。」致遠第一次看到揚濁學長眉頭深鎖,似乎真的遇到什麼難題了。


「你是說運動團體的分歧嗎?」羅佐學長的文章不但寫得好,更是滿腹經綸,「那些聲稱是社會主義的信徒,卻依靠史達林主義官僚制的中共,絕不是我們應該聯合的對象。」「嗯。」大家似乎都有基本的共識。


「所以,我們應該聯合本土的勞工團體囉?」玉樹學長問。


「不只是勞工團體。」阿嬌學姊立刻糾正他說:「還有爭取母語權力的團體、環保團體,都應該是我們聯合的對象。」


「不要光是我們在想,也要問一問新生的看法。」揚濁學長向著三個新生,和善地問著:「你們覺得如何?」


「我……我不知道耶,你問其他人的意見好了。」因為什麼都不懂,所以讓致遠的臉看起來紅通通的。


「我覺得還是必須先觀察一陣子,畢竟我們對這些團體都不太熟悉。」同樣是新生,明道比致遠有主見多了。


「不過,光在外面看也不是辦法。」心純接著說:「我們應試著與他們合作,了解他們的想法與做法,才能判斷。」


「妳說得很對。」揚濁學長轉過頭對阿嬌學姊道:「我們分別和各個運動團體接觸,如果有辦法的話,就能形成一條聯合戰線,這樣的力量才有辦法對抗龐大的剝削體制,讓台灣人擁有公平正義的生活。」


「嗯。」


會議結束之後,致遠跑去和心純聊天。「妳怎麼會知道那麼多東西呀?你們社團都是怎麼訓練的呢?」


心純遲疑了一下,迷惑地說:「你們社團都不開讀書會的嗎?我們會定時開讀書會,固定看幾本書,然後大家一起討論,慢慢的知識就越來越多囉!」


「是嗎?」致遠乾笑地說:「不好意思,因為我們是地下社團,沒有固定的社辦;而且每次聚會的時候都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所以根本沒有你所說的那種讀書會啦!」


心純笑了笑:「原來如此。不過,如果一個立志改革的人沒有堅實的理論基礎,那他是不會走太久喔!」


如同振聾啟瞶般,這句話一直縈繞在致遠的耳旁。回到學校之後,他幾乎每天都往圖書館跑,一直待到關門為止。


又逢霪雨霏霏的黃梅時節,教室外的雨滴滴答答地下著,映襯出初月失神的樣子。致遠觀察初月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決定趁午休時問個清楚。


當鈴聲響起,初月正要收拾筆記時,致遠已悄然在她身旁:「初月,妳怎麼了?最近好奇怪,上課時都看著窗外,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初月看了致遠一眼,加快收拾文具,直接走出教室:「我沒什麼,你不要管我。」致遠看她走得很急,也匆匆地追了上去。


「真的沒事嗎?妳最近常恍惚惚的,妳看,傘也不撐。」致遠連忙為她撐傘避雨。滴滴答答的雨聲,讓初月慢下了腳步。


「謝謝你……。」初月突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對不起,這些天我的思緒一直很亂……,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


致遠看了一下低著頭的初月,轉過頭看著另一個方向,「我知道妳的難處,畢竟每個人承受壓力的程度都不相同,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走多久……。」


「你真的能了解我嗎?」初月拭了拭垂在眼角的淚水,稍微釋懷地說:「那麼,我們還是朋友嗎?」


「當然是啊!我們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致遠掩抑著心中的失落,刻意堆起笑容:「不然,我們來打勾勾!」


「好呀!我們要當永遠的好朋友喔!」在初月充滿純真的笑顏外,存在一種椎心刺骨的痛,這是她永遠無法了解的。

 

──TGB通訊》122(20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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