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519日,拖著疲憊的腳步從日內瓦回到巴黎。

 

才下地鐵就發現雨恣意的下著,卡諾路上的行人撐著傘匆匆走過。路旁豎立了一排法國梧桐,嫩綠新葉在淺灰色的空氣裡閃著濕潤的光澤。春天的巴黎有一種難以察覺的憂傷。繞過轉角的洗衣店,正要往公寓前進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靠在牆上。穿毛衣的身影躲在傘下抽動著肩膀,像一匹拱起背的駱駝般哭泣。

 

我伸手攬住哭泣的駱駝。親愛的,妳怎麼了?發生什麼事?這時,奧黛莉轉過身來,斷斷續續說著她的父親剛過世了!父親離開對她是個重大的打擊,奧黛莉把憂傷藏在眼睛裡。她的眼睛浮腫鬆垮,穿過瞳仁,堆滿了驚恐和不安。

 

奧黛莉的父親大約90歲了,是個很體面的紳士,我們偶爾會在電梯間相遇。罹患著精神疾病的女兒和母親關係一直有些緊張,父親卻是她最大的支柱。靠著家庭的幫助,奧黛莉就住在父母對門的那戶小套房裡。有幾次,父親誠懇地感謝我和女兒做朋友。她很孤單,madame您知道,她生著病!然而,她的母親卻曾經告誡我不要理會那個瘋子。氣質優雅有如古代貴族的老太太在門房面前嚴厲嘲諷自己的女兒,害我尷尬趕緊逃離。

 

生死有時,苦難有時。親愛的,不要太過悲傷,活著的人總是要繼續活下去。那段時間我儘量抽空溜到奧黛莉的小套房去。她展示新作的素描和水彩畫,我朗讀小王子,二個女人忙著翻出衣櫥裡的舊衣服,輪流在狹小的起居間裡學著模特兒踏起貓步,咖啡的香味讓春天不再那麼憂傷。

 

其實,那段時間我的生活也有很大的壓力。父親在台灣開刀,我只能透過一通通的越洋電話瞭解概況,焦慮的心情不足為外人道;婆婆的病情忽起忽落,經常進出醫院。加上每個禮拜的五堂法語課程,每天起床就像陀螺開始轉。

 

春天的雨結束後,夏天的陽光溫暖了幾個月,梧桐樹紛紛落葉。深秋季節,我提著書包沿著卡諾路去學校,奧黛莉帶著令人心碎的哭聲從路口狂奔而來。就在那天她失去了唯一的手足、長期接濟她金錢的哥哥。奧黛莉經常用驕傲的神情談起哥哥,這個世界上和她最親的人在巴黎某銀行工作,頗有成就。唉!生死有時,苦難有時。親愛的,人生是一串無止盡的試煉…。

 

聖誕節前夕,細雪飄飛。陽台上的花枯萎了,唯有迷迭香還矗立在盆裡,於是剪了幾枝烤一盤餅乾。按了奧黛莉的電鈴沒有人應門,只好硬著頭皮按她母親的電鈴。父兄接連去世後她擔負起了照顧母親的責任。老太太開門時零亂著一頭白髮,已經沒有了往常的華麗高貴。我把餅乾放在她手裡,告訴她這是特地為奧黛莉做的。昔日冷酷的臉此刻比雪還要蒼白。走入電梯間時,我知道這個鐵石心腸的母親也哭了。

 

昨天我上街張羅回台灣的事,想給家人帶些禮物。一下樓忽然瞥見門房張貼了告示,三樓的某某女士已經榮歸主懷。顧不得推著菜籃車就往樓上跑。門沒有關,起居間裡堆放著畫架和顏料,奧黛莉又穿著那件陳舊的毛衣,俯躺在長椅上安靜的流淚。駱駝終於癱倒在無止盡的沙漠裡。她說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親愛的奧黛莉不要哭,妳還有我…。

  

──TGB通訊》126(2010/3)


原出處:作者部落格土地上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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