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這個賭局上,開盤結果往往不如預期;會到香港求學,也是我始料未及之事。我念的是哲學,是我心所嚮往的學問,既然有此機會可以專攻這門學問,我打算好好念書,對於香港的人事環境,選擇不投以太大的關心。但除非一個人的心已麻木到失去感覺,否則不可能感受不到所處的周遭環境。

 

香港是個大都會,四目所及皆是高樓,街上滿滿的人潮,快步地走著,好像害怕跟不上國際潮流似的,而所謂國際潮流,說穿了只限英、美。曾旅居香港的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描述香港「華麗且輕浮」,是的,就算維多利亞港的夜景多麼璀璨,街上霓虹燈多麼耀眼,你所看到的香港人其內心之充實恰好與華麗成反比。

 

我接觸到的香港市井小民,生活盡是被工作與紓解工作壓力的娛樂所填滿,就算有識之士再怎麼呼籲,還是有人在討論勞工最低薪資時喊出一小時20塊港幣(相當於台幣約80塊)的價碼,無怪乎許多香港人必須一天工作十個小時以上才能養活自己,而剩下的時間除了休息與娛樂外,實在無法再做什麼充實內心的事。但即使如此拚命的工作,年輕人還是買不起一間屋,多數人一輩子租屋而居,有的幸運兒能買到政府提供的廉價公屋,而這樣的公屋也越來越少了。題外話,人口密度高漲的香港,房屋空間之小令人咋舌,聽說只比紐約繁華地段好一些而已。香港政府似乎不懂得老百姓最基本的要求只是「安居樂業」。

 

長期被英國殖民的香港雖於九七後回歸中國,精神上卻始終孺慕著英國,類似台灣於二戰後交還盟軍,看見國民黨軍政府的醜態,於是精神上暗自懷念著日本一樣。不同的是,香港人早已清楚共產黨的諸般萬惡(尤其是六四之後),他們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回歸祖國。由每年71日的遊行可知,除了有些「保皇愛國」的人慶祝回歸外,更多人參加的目的是宣洩對官商壟斷的諸種不滿,支持民主黨爭取民主的訴求。

 

香港與台灣同樣在精神上是失根的。台灣的失根在於長期被國民黨愚弄,梳理不清自己的歷史文化脈絡,又受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影響,崇尚自由經濟的價值。幸虧現今已有不少人在政治、歷史及藝文上建立台灣主體認同,引領台灣脫離失根的狀態。而香港先天的不足在於地方太小、歷史太短。香港的文化組成來自於英國及中國內陸,英國所輸入的資本主義精神凌駕於其他文化之上,而中國內陸經歷毛澤東的文革浩劫及鄧小平的改革開放,剩下的文化資產也不多了,雖有少數人試著從古代中國的哲學、文學及藝術中汲取好的養分,仍敵不過年輕一輩崇尚西方價值的渴望。

 

在港期間我旁觀了一場「反高鐵運動」。這場運動的性質與台灣的樂生運動很像:同為本土運動;世外桃源之地(台是樂生療養院,港是菜園村)同因社會發展須促進交通便利這理由而被政府及財團聯手開發;不願離開的在地居民同樣被迫遷走;同是以青年學子為聲援主體(台稱樂青、港稱八十後);最後結果同樣失敗。

 

今年116日晚間,當反高鐵的民眾包圍立法會大樓,反對立法會通過興建高鐵的款項時,我也到了現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不同於在樂生抗爭現場所感受到的悲壯之「苦」,在反高鐵的抗爭現場不只有「苦」,還有「樂」。在立法會前廣場絕食者坐在一旁,運動領袖在搭起的檯子上奮力使群眾的情緒保持高亢,苦行者則在立法會外不斷繞行(旁觀民眾可隨時加入苦行),這與我所熟悉的運動現場並無不同。但在廣場的另一旁,則有菜園村居民,及婦女與勞工組織販賣手工藝品及自製食品,向當權者表明自主的民生經濟是無需仰大財團鼻息的,一方面也展現嘉年華的歡樂。

 

個人而言,我不贊同在運動場合加入嘉年華的元素,因為會削減抗爭的嚴肅性,欲表達愛與和平的理念,應有更適當的方式。但若以結果論之,便無法斷定苦到令人肅穆或是苦中有樂的抗爭方式,哪種較為成功?

 

當談到台灣殖民問題時,我們常說台灣直到現在仍無法脫離被殖民的狀態,其中一個原因是台灣人具有根深蒂固的奴性,只求個人安穩舒適的生活,而不尋思怎樣擺脫殖民者加諸精神的禁錮,如何反抗社會的不正義。當我們往外尋求類似被殖民的心理狀態時,香港常躍上腦海。的確,大部份香港人深具奴性,順從於任何政府,只要這個政府能供給更好的物質生活。雖然,參與社會運動對必須整天埋首於工作的香港人而言是個苛求,但我還是認識許多人於忙碌中抽空關注弱勢、為議題發聲出力,更有一群「都市野人」放棄自身安逸,遊蕩於都市邊緣,深耕於民眾劇場、有機農耕,與兒童天南地北的說故事以及用鼓聲來療育精神障礙兒童。

 

香港人對台灣歷史文化認識不深,多數只知道台灣有美味的小吃及純樸熱情的民風,在政治上則認為台灣是中國的一部份,只不過現在民主化了,還帶有許多不成熟的民主亂象(這樣的描述反過來也可從許多藍色民眾口中聽到)。

 

但我認為,只要能清楚地將台灣史及現階段的台灣國際地位讓香港人知道,他們必定會開始反思原先的觀念是否正確。不過,前提是台灣內部必須有更完整的關於台灣史與國民黨流亡並佔領台灣的論述,並取得更強的共識。那麼我們才能站穩自己的立場與香港知識份子溝通,進一步取得他們的理解與支持。

 

──TGB通訊》131(2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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